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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细雨蒙蒙，宋玉给欧阳若溪与桑子一人找来一件蓑衣披上，提上一盏昏暗的风灯，三人悄然离开兰台。一路穿街过巷，藏踪匿迹，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绕行到天牢附近那条僻静的后街，寻到那间破旧的木板老宅。
夜深人静时，破旧的宅子内细雨滴答响，此时，庄蹻正在几块硬木板铺就的卧榻上和衣而卧，抱剑浅睡。
宋玉转着身往四周查看一遍，确定无人跟踪了，才举手示意两位姑娘保持安静，轻轻推开栅栏门，门枢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刺破这寂静的黑夜。屋内，睡意朦胧的庄蹻突然听见动静，以为禁卫军追查到此处了，本能地蹿身弹起，抓起宝剑便闪出门来。黑夜中恍惚看见一盏昏暗的风灯，三个穿蓑衣的人影已经进入院来。只听嗖一声剑响，庄蹻手中的宝剑已经出鞘，架在提灯人的脖子上“何人竟夜闯民宅”
“是我，宋玉啊”宋玉吓得赶紧举灯照亮自己的
脸庞，庄蹻才将利剑收回鞘内。
“深夜冒雨至此，莫非又发生坏事了”庄蹻扶着宋玉的肩头，将他引入屋檐下避雨。再回头看时，只有一名蓑衣人跟了过来，另一名蓑衣人静静愣在院内细雨中，看不清面目。
当庄蹻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走到屋檐下的人正是桑子时，发出一阵惊叫声“桑子，怎会是你若溪小姐呢”
桑子伸手指了指院内的黑影，庄蹻顿时明白过来，宛若大梦初醒，又宛若梦游一般，屏住呼吸，迈开颤抖的双腿，朝院中那个黑影走去。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感觉相隔千里万里。庄蹻的心跳越来越快速，冰凉的内心越来越炽热，仿佛走过万里山河，终于来到黑影跟前，隐约能看见欧阳若溪湿润的脸颊，泪水与细雨混杂在一起。
“溪儿，你来了”庄蹻轻唤一声，伤愁而激动，一大抱便将湿漉漉的蓑衣人拥入怀中。顷刻间，时间已经停止，空间不复存在，欧阳若溪火热的脸颊贴在庄蹻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只听见细雨中幸福的抽泣
声。
“是我对不住你，”庄蹻哽咽着，“自从我离开神剑山庄，便拼死拯救楚国山河，可无论我如何拼命，越救越乱，越救越失败先是垂沙之战楚军覆没，随后是大王被骗入秦国，身死异乡；再接着是屈原先生被新君贬斥，流放江南；而后我又被诬陷以谋逆之罪，闹得我无颜回会稽郡面对你们，面对黎民百姓”
“这些，我已知晓，”相拥而泣半晌，若溪总算开口了，“盛世崩塌，摧枯折腐，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挽救它既已尽力，便问心无愧了。”
“伊人若湍水，触及方知柔，幸好溪儿能懂我。”
“国将亡，必先颠覆根本，而后枝叶从之。许多道理，我也是从国破家亡中领悟得来。”
“滚滚江水向东流，江里有一条鱼想要逆天改命，甚至想改变水流方向，我便是那条蠢鱼矣。”
“我看你不是蠢鱼，而是愚蠢”桑子突然蹿到跟前来责问道，“夜雨湿冷，为何不请小姐进屋说话”
“桑子骂得对，骂得对，竟然忘了请小姐进旧宅避
雨了。”庄蹻连连致歉，牵着若溪离开院子，进入破旧的屋内。
宋玉将风灯挂在板壁墙上，四人围坐到屋内的一个火塘旁，火塘里有几根枯柴在微微燃烧。相互寒暄了几句，庄蹻又起身从卧榻上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递给欧阳若溪“溪儿，从今往后，这会稽郡地契图册便交由你保存了。”
“交由我保存会稽郡地契图册为何在你手上”欧阳若溪满脸疑惑。
“本来已经落到齐王手中了。为了夺回这地契图册，我不得已将齐国使团斩杀了。新君正是因为此事大发雷霆，说我以下犯上，谋反朝廷。”
“原来如此”欧阳若溪接过匣子，急切打开，从里面取出地契图册借着昏暗的灯光浏览一遍，手指在山脉水系上边抚摸边感慨，“大越山河，千山延绵，百川沸腾，这一山一水养育着世代越人，感谢大司马将它夺回来。”而后，又小心翼翼塞回匣子，递给身旁的桑子代为保管。
“我宁愿将会稽郡领土交还欧越国，也绝不能拱手
让给齐国”
欧阳若溪合掌于胸，俯首向庄蹻感激道“欧阳若溪代表旧越王室，代表旧越万千百姓再次谢过大司马。”
庄蹻难为情道“其实，新君已革除我大司马之职，庄蹻现在已经是国之重犯了。”
若溪仍向他投以深情的目光“无论俗世给你何种身份，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古弦先生，若溪永远相信你，永远支持你”听到“古弦”二字，庄蹻的记忆中顿时浮现出在神剑山庄与欧阳若溪第二次见面时的情景，饮了些竹酒，相谈甚欢。那个时候，两人还未知悉对方的真实身份，却也彼此生出爱意来。此时此刻，自己沦为朝廷重犯，幸亏还能得到欧阳若溪的信任，不由得感慨道“庄蹻出身卑贱，从小便是孤弦一根，在这乱世流亡挣扎，总算觅到姑娘这一红颜知己，乃苍天赐福，乃人生大幸。只是，新君不容我，楚国不容我，我不能给姑娘带来平安幸福，或许还会惹来灾祸”
“太平本是将军定，君王却不让将军享太平。你浴
血奋战，立下过盖世功勋，却被朝中这些玩弄权术之人构陷，简直是岂有此理”欧阳若溪骤然起身，义愤填膺立誓，“如果楚国不容你，我就杀到楚国能容你如果天下不容你，我就杀到天下能容你”
望着若溪满腔热血，宋玉连连夸赞“若溪姑娘，乃真豪杰也”
庄蹻也感激涕零道“能听到若溪姑娘此番心意，庄蹻死而无憾只是，兵起于外为寇，起于内为乱，与外寇作战还能杀伤敌人，而内乱只能杀伤自己，还会损耗国力。外寇必会趁内乱入侵，一旦陷入内外交困，国必亡也。”
宋玉点头道“庄蹻所虑甚是，新君年轻气盛，一时糊涂才降罪于大司马，若溪姑娘暂且先原谅他。如今，会稽郡已变成众矢之的，恐怕欧越国也不能独占。当务之急应该是全心对付齐国，先保住会稽郡要紧。”
“如此昏聩之君，待我击退外寇再来教训他。”若溪的怒火逐渐平息了，重新坐回火塘旁，从火塘内取出半截烧剩的柴火，在地上边画地图边解说道，“数
日前，齐王已经派出二十万大军攻破琅琊城防线，目前大军正在南下，往江淮之地扑来，我与桑子此次匆匆赶来，便是特意来向大司马汇报紧急军情，未曾料朝中竟然发生如此多变故，楚王是不可能派兵迎战了。”
“齐军正是由楚王立割地之约引来，他岂会派兵迎战，况且朝中已无可派之兵了，我们得迅速赶回会稽郡迎战齐军。”庄蹻瞬间恢复理智，从若溪手中接过半截柴火，也开始在地上画地图告诉若溪与桑子，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郢都西郊有一片樟树林，距城门十五里左右，明日一早你二人牵马出城后，我会在樟树林等你们。这里，我还驻扎着三千骑兵，准备一并带回会稽郡迎战。”
“你为何会有三千骑兵在此”若溪疑惑道。
“当时我从会稽城带出一万骑兵驰援汉北，在垂沙大战中，与齐韩魏三国联军交战；在蓝田关大战中，与秦锐士交战，至今还幸存三千已经是奇迹了。”
“如此说来，确实是奇迹了。”若溪点点头。
宋玉着急道“此次齐王又派出二十万大军，看来
是对会稽郡志在必得啊只是，你们以何迎战，总不能用三千骑兵对抗二十万齐军吧”
庄蹻镇定道“宋玉大夫无需担忧，我与黑神秘密训练了二十万精锐，原本是想用来同秦军决战，未曾想要先同齐军交战了。”
“情急之中，我竟然将此事忘了。”宋玉总算安了心，“能料事于前，并未雨绸缪，庄蹻兄不愧是将帅之才。有二十万精锐迎战齐军，庄蹻兄再亲自领战，会稽郡应该能保住。只是，禁卫军查得紧，你该如何出城呢”
“区区一座郢都岂能困住庄蹻，我可以从暗道潜出城去。”庄蹻说着，转身从屋子角落里掀开一块木板，一个用木板镶嵌好的暗道顿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屋竟然有暗道”若溪有些吃惊。
“这条暗道直通城外护城河。”庄蹻嘿嘿一笑，向若溪解释道，“那时，我还是古弦先生，你绑架了我妹妹庄蝶，限庄蹻一月之期交出瓯越王，我便率兵士来天牢里营救你父王。当时，我们正是从此处挖了一条暗道引水灌入天牢，天牢守卫在转移囚犯时，我便
趁乱救下了你父王。实在令人伤心呐，瓯越王已经仙逝，这条暗道还存在。”
“亏你还有点良知，”欧阳若溪一声哀叹，“父王在天牢里受尽折磨，身染重病，没能挺过那个寒冬。”
“斯人已逝，存者要好好活着，才对得住他们在天之灵。”
“罢了，父王离世前已经原谅你，还将若溪托付与你，大敌当前先不提这些伤心事了。”若溪站起身来，准备离去，“时辰已经不早，我与桑子还得同宋玉大夫回兰台去牵战马，今夜你先设法溜出城去，明日辰时在城郊樟树林见吧。”
庄蹻点头领命，转身恭请宋玉道“宋玉大夫，劳烦照顾两位姑娘了。”
宋玉起身取下马灯，拍拍庄蹻的肩膀笑道“庄蹻兄放心，两位姑娘仗剑走天下，她们会照顾好宋玉。”而后，领着两位姑娘出了门。
庄蹻将三人送到屋檐下，细雨依旧淅淅沥沥落着，欧阳若溪再次扑入庄蹻的怀中，深情叮嘱他“思君
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你这条命属于我，我这条命也属于你，今生今世谁也不可离开谁。你一定要走出郢都，到这个坎坷世上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坦途来”
庄蹻已经双目噙泪“为了溪儿，为了会稽郡百姓，我一定能平安出来去追求自由，去追求光明与道义”
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依依不舍分开了。而后，一盏昏暗的风灯引着三人步出小院，三个蓑衣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蒙蒙细雨中。庄蹻孤身立在屋檐下，念着若溪的话语“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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