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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汉北的春光滋润着万物，连死亡也焕发出生机。
今日午间，帮山琮老人出船之前，屈原先从河岸上折了几束绚烂的野花，送到垂沙之战中阵亡的兵士们的坟冢上去。在那块高大的无字碑后面，向阳坡上的土坟堆群已经长满野草，开出野花，蝴蝶翩飞，爱恨止息。屈原将鲜花放在无字碑前，跪地叩拜三次，起身离去时脸上已浮现出微笑。时光正在抚慰他心上的伤痛，春光正在温暖他脸上的冰凉，对于这些战死沙场的兵士，屈原心中渐渐释怀了。
回到岸边，山琮正站在船尾等着他。放眼北岸空无一人，隐隐约约中，从远方通向渡口的小路上出现一位头戴斗笠的渡客，骑着一头水牛，正慢悠悠朝渡口走来。有人要渡船了，又能挣到几粒碎银子，两人颇为兴奋。待屈原踏上船头，山琮老人吆喝一声“举棹，出发啰”两人一起举棹击水，小船缓缓往江
心漂去。
小船行得有些慢，清澈的春水里有鱼儿在追逐嬉戏，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打水。屈原边摇船便吟诵着最近刚写就的诗句。山琮站在船尾，虽听不懂其中深意，也在边摇船边聆听，脸上或有疑虑，或有笑容。其歌曰
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河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何为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
重复着唱了两遍，小船才漂至对岸。山琮将小船刚泊好，骑水牛的渡客已抵达渡口。仔细望时，见此人
头戴斗笠，腰佩长剑，背上挎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原来是一位白须老者。白须老者从牛背上笨拙地翻下身来，躬身一问“船头唱诗者，孤独，哀怨，诗文简约，言辞精微，志趣高洁，品行廉政，必是三闾大夫无疑了”
屈原忙躬身回礼道“无罪无辜，谗口敖敖。已非三闾大夫，流放者屈原是也”
白须老者又问“渡客否渡牛否”
屈原伸手做请道“摆渡为生，既能渡人，也能渡牛，请牵牛上船吧”
白须老者牵着水牛上了小船。爽朗一笑“浅水之中，无吞舟之鱼，寸枝之上，无垂天之翼。三闾大夫不渡国家，不渡黎民，却沦落至此渡客渡牛，时也，命也，呜呼悲哉”
屈原躬身相问“老先生谈吐非凡，请问高姓大名”
白须老者又是一笑“老夫无功，无名，无己，逍遥于四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此话一出，屈原诧惊，顿时躬身在白须老者面前深深一拜“老先生必为庄周是也久闻大贤之名，却从未谋面，今日有幸一遇，此生无憾也”
“老夫一介布衣，谬赞谬赞”白须老者急忙伸手托起屈原，“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庄子是也。今日同船相渡，乃命运之河交汇于此，快哉快哉”
“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汉北”
“赵王请见老夫，今日刚从邯郸归来。听说汉北去冬发生过大战，便绕道过来看看灾情。三闾大夫为何来摆渡了楚国朝廷缺你俸禄不成”
屈原指指山琮，说道“屈原流放汉北，承蒙这位老人家收留。闲暇之时，便帮着摇摇船，挣点碎银子补贴家用。”
庄子哈哈一笑“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正是屈子之有用，让楚王逐你入世摆渡，所谓怀才误此生矣。既如此，开船吧”山琮与屈原一起举棹，小船驶离渡口，往江心漂去。
屈原一边摇船一边问庄子“屈原听闻，楚威王曾使厚币迎先生，许以为令尹。先生却拒绝说勿污我我宁愿游戏污渎之中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绊，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高官厚禄，为国为民，先生何以不受”
“哀莫大于心死。”庄子摇头道，“屈子平生之志，欲整天纲，正官邪以清四海，然志卒不遂，而祸辱相随老夫平生之志，不为浊世所用，不为浊世所累，视功名利禄为浮尘，而与日月参光，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逍遥而自在也”
屈原道“乱世不可怕，浊世尤可怕古之圣贤远逝，人心不古。浊世之中，熙熙攘攘，人心险恶，既容不下治世之贤者，也容不下高洁之君子。屈原何尝不想像先生一般，在追求自由与理想之路上越走越开阔，开阔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现实却让我越走越艰辛，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逐渐走向生命尽头。”
庄子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古之圣贤追求至善至美，然至善至美并不宽容，并不能与现实并
存。所谓至善至美，皆为历史骗局。浊世如此冰凉，无论屈子济世之心有多火热，终将为冰凉浇灭。你呀，还是尽早放弃救世理想吧”
屈原道“可是，我爱楚国，我爱君王，我爱黎民苍生。楚国这艘大船即将沉没，我如何不救”
庄子盯着潺潺溪流，感叹道“历史犹如这滔滔江水，滚滚向前，个性与社会矛盾不可调和，在这场冲突中，失败者必然是个性。屈子既要坚持个性，又要坚持以个性去改变世界，以热血去暖化冷酷秩序，失败无可避免，也将成为永恒之悲剧唯有避开社会之冷酷，避免同现实发生冲突，逍遥遨游于世外方能脱身。切记啊天下有大戒者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不可违于德，此两戒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当你逃无可逃时，或安之若命，以逃其身；或以身殉道，一死了之。”
屈原点头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庄子之道，屈原明了”
谈话间，小船已漂至南岸，山琮将小船停在岸上时，水牛率先跳下船去。屈原躬身相请道“屈原有一事相求，若先生路过郢都，请先生去劝诫一下楚王，以救百姓于水火。若能贤臣遇明君，风云际会，还可开创一番霸业也。”
庄子掏出一袋碎银子递给屈原“辅佐楚王罢了，罢了，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屈子总以脆弱之躯代表仁义礼智信，代表着真理与正义向现实宣战。殊不知，是凡人以血肉之躯支撑着真理与正义，而非真理与正义支撑着凡人。三闾大夫哪，皇皇千丽句，不敌一谗言，你遭如此惨痛教训还不明白么还是将理想交还理想，将现实交还现实吧”庄子说完，摇头下了船，伴着深沉的叹息声，“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梦醒时分，已至尽头”
屈原随行下船来，躬身邀请道“老先生不去见楚王也罢，可否再此多留些时日”
庄子摆手拒绝道“你在忧国，我在超脱，道不同
也”而后，艰难地爬上水牛背，放声大笑而去，传来一声回音，“屈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屈原呆呆地站在渡口，望着庄子骑牛离去的背影。小船上，山琮发出一阵赞叹声“这位老神仙，真是洒脱呀”
屈原感叹道“庄周多情梦蝴蝶，一生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活脱脱一神仙也当今世上绝无二人”
千百年后终于发现，屈原比庄子少了一份洒脱，却多了一份疼痛。屈原身上那种刻骨铭心之疼，恰恰是庄子所不能代替的，屈原因为疼痛而伟大。两人选择了两种不同的人生，一个以爱国忠君之精神濡染华夏民族千年，一个以逍遥之态为华夏后人找到精神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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