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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燕燕回来, 古英娘早已呼呼大睡,万幸还记得给她留了门。
借着月色,李燕燕铺好床铺, 挤到古英娘旁边,也很快睡了过去。
安然无梦。
只是离天亮还远, 却被古英娘呕吐干咳的声音给吵醒了。
屋子里依然没点灯, 古英娘在外面吐完, 端了杯水坐在门边上,上上下下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
“阿英姐, 还好吗”李燕燕蹭过去,轻声问。
东方天际才亮起一道白边, 山顶云雾缥缈, 古英娘看着比之前脆弱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吧我平时酒量也没这么差哎,不说那些, 你再去睡睡吧, 我坐一会儿, 透透气就行了。”
李燕燕摇头“我也不困了。”
她干脆也坐到古英娘身边,拉起斗篷把两个人都罩进来,“当心着凉。”
古英娘没推辞, 拍了拍她的手, 眼睛笑成两道弯。
李燕燕迟疑了下,问“张晟为什么和我表哥不对付”
“啊那个没多大的事, 岑骥小时候在张晟家的武馆, 不算弟子,但偏偏比入门弟子们学得快、练得好,有人看他不顺眼呗,他自己也不是懂藏拙、能低头的脾气”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都是半大孩子,说不清楚谁对谁错,总归没多大的事。”古英娘摇摇头,打起了含糊。
当年可能没多大的事,现在呢李燕燕低着头,对古英娘的话不敢全信。
“张晟的武艺是不是很高”她问。
古英娘倒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能说,爽快地答“是啊。他天生力大无穷,还有家传的功夫。他这人倒也不藏私,山上许多人从前只是庄稼汉,功夫都是张晟教的。不过一般人没他的巨力,他们张家的绝学,学了也练不出来,能有张晟一半厉害的人都没几个。”
“哦”李燕燕拖着长腔,“那他和我表哥比,谁更厉害”
古英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比武艺我只能说,不知道。”
“比其他的我劝你别问,不是咱们女人该管的。”
“为什么”
古英娘叹气,“你这丫头这么跟你说吧。这附近十几个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好几十家,我哥刚来的时候,只是最不起眼的寨子里守山门的小卒,后来那个寨子吞并了附近的胡家寨,我哥立了大功,正好原来的副寨主战死,他才被提拔成了副寨主。”
“那次我哥还得到了另外一样赏赐胡家寨前寨主的女儿,也就是我现在叫嫂子的人。我嫂子善打弹弓,当初站在哨楼上射死我哥这边不少人,我哥眼睛也差点叫她打瞎了。她爹她兄弟都死了,要是不跟我哥,会有多少人要找她算账你想想吧。”
李燕燕缓慢地眨了下眼“嫁给古大当家,是一家人了,所以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是。”古英娘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可我要说的是,男人们争他们的,山上女人少,只要别死心眼,总有活路。你管他们谁输谁赢呢。”
哦看来想从古英娘这里探出古存茂的偏向是不可能了。
李燕燕垂眼,嘟起嘴“你昨天还说让我找个靠山,现在又说不要管谁输谁赢,那万一靠山靠不住了”
古英娘理直气壮“我昨天说让你找靠山,今天教你的是及时换靠山,两码事。”
李燕燕愣了下,笑了。
古英娘说的倒也没错她重生之后一心想去投奔四哥,也算是在给自己找靠山吧最稳妥的那种。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只是投靠一个人便好,那逃出龙城、翻越太行,历尽艰险又是何苦
哪里不对呢大概,她不甘心。
不甘心仅仅“活着”
李燕燕不是会与人争执的性子,只点头道“嗯说的是,两码事也不知道是谁昨天一直担心,死命给自己灌酒换个靠山不就好了么”
“欸”古英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在李燕燕腰上掐了一把,“嘿,你这死丫头,才一天就敢笑话你姐姐我了”
两人笑成一团。
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匀气,古英娘打了个哈欠,问“你真不再去睡一会儿”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古英娘忽然变得很精神,扯着李燕燕问“你从前在皇宫里做事那你给我说说他们皇家有意思的事吧”
“呃好啊,阿英姐想听什么”
“就就说说刚驾崩的熙宗皇帝我觉得他算个好皇帝”
李燕燕愕然“你怎么看出他是好皇帝了”
她父皇自然不是个昏君。
熙宗皇帝性情温和,热衷在朝会上当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将四分五裂的大周勉强维系在一起。可除此之外,他遇事容易犹豫不决,在政事上作为不多,他在位期间,皇室日渐衰颓,藩镇蠢蠢欲动却在古英娘这儿得着了个好名声
古英娘却抿嘴笑,“熙宗皇帝和萧皇后神仙眷属,真让人羡慕。”
“哦”李燕燕感觉自己脸上的笑有点木,含糊道“那个啊萧皇后大行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也都是听人说的。”
古英娘一脸神往“听说萧皇后在的时候,熙宗看都不看别的女人,哎呦,那可是皇帝啊,三宫六院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可怎么做到的萧皇后是不是特别霸道的一个女人真想学学。”
李燕燕干咳一声,“我觉得,应该不是吧而且熙宗登基当年,萧娘娘人就没了,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时候,熙宗也还不是皇帝呢”
可无论李燕燕怎样吹毛求疵,她父皇的确和元后萧氏伉俪情深太子潜邸时期竟只有萧氏一人接连生子,更不必说熙宗对萧后长久的思念,以及对萧氏的儿女格外偏爱了
“计较那么多”古英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算在太子潜邸,那他也不缺女人嘛,却只和太子妃生儿育女,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燕燕明知没有必要,偏很想反驳,“只相伴了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萧娘娘没去多久,宫里许多妃子都怀孕了,第二年开始,皇子公主可就一个接一个出生了”
她也是其中之一。
熙宗自打成婚后就偏宠一人,朝中后宫都颇有些议论,萧后在时少有人敢提。萧后一去,留下的孩子还小,要熙宗延绵子嗣、雨露均沾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用崔娘娘的话说,“那是天大的喜事,后宫里的女人们可算是有了盼头。”
熙宗心肠软,自然拒绝不了,做善事一样,公正地把宫里的妃嫔宠幸了个遍在潜邸最久、也是最先生下皇子的,就成了下一任皇后。
她生母的后位,连同她的出生,都只不过是一份施舍。
她父皇绝算不上沉湎女色,前十年和萧后神仙眷属,后十年专宠穆贵妃,实在算是个难得的、痴情又专情的人了。
只不过,这让母后和崔娘娘那些人,还有她们这些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都显得像是多余的人
李燕燕苦笑,心里头酸涩难抑。
古英娘有些困惑“人都死了,死后的事也不要紧了吧,活着的时候对她好,这不就够了么”
李燕燕小声嘟囔“换了是我,不是只属于我的,不是永远属于我的我就不想要了,宁可从没有过。”
这句话不知怎么逗笑了古英娘。
她亲昵地捏了捏李燕燕的脸,说“你呀,真是个小孩子。既然不喜欢老皇帝,那我们不说他,说别人。”
“那个福安公主,都说长的和仙女下凡一样,你见过没有,跟我说说,是不是真那么好看”
“真的。”福安公主李琼仙,她四姐,好看到连女人都禁不住想多看几眼。
“不过她脾气不太好,”李燕燕补充,“尤其对丑人不耐烦。还曾经立下了个规矩,长得丑的宫人,进她的宫殿必须用纱蒙脸,不可以被她见到。”
古英娘撇嘴“这么大脾气不对等等啊,她都没见着人家,怎么知道谁丑谁美那要是明明不丑却以为自己丑,或者明明丑却认为自己好看的,可该怎么去她宫殿”
“所以说啊,这位殿下不光脾气坏,还不是很聪明不过她自己不这么想。”李燕燕坏心眼地说。
古英娘“噗嗤”一下乐了,似乎为想到了公主都想不到的事情而分外自豪,“不过要我说,最傻的还是那个康宁公主”
李燕燕一震
“年纪轻轻的,要去草原上嫁个糟老头子,真是唉”
李燕燕小声道“乌罗单于也不是很老才三十岁。”
“三十呵”古英娘瞥了她一眼,“和你这种没见识的小丫头说不明白,以后你就知道了三十,够老了,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中看不中用”
李燕燕皱眉,古英娘看她的眼神,突然多了些优越,而她不懂为什么。
“真不知道那公主图什么不管是什么,现在可也都得不着了”古英娘真情实感地叹气。
图乌罗兵的威慑,图乌罗单于与她父皇相近的血脉,图他足够成为夺嫡的后盾
“未必”李燕燕涩声道。
她曾希望搅起变乱,给四哥即位铺平道路。
而现在,天下真的乱了。
却不是她想要的。
男人们争他们的,和女人无关。
尽管古英娘一再这样说,可跟着古英娘往岑骥住的小院走时,李燕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
在吊桥另一边,远远的,张晟的叫喊声传了过来。
隔着吊桥,岑骥的小院刚好被山体挡住,看不见那头发生了什么。
只听张晟声音高昂,仿佛还间杂着其他人喝彩、呼吼、拍掌的声音
李燕燕心生畏惧,步子也慢下来。
古英娘脸色不大好看,却不好在李燕燕面前表露太多,强作镇定,拉李燕燕朝吊桥上走,边安慰说“没事。这里都是粗人,平时就喜欢搞些热闹的事。”
李燕燕看她,清明双眼里写满了“不信”。
古英娘叹气,“走了,去看看,总不能不管你表哥,是不是”
李燕燕“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刚要下吊桥,走在前面的古英娘脚步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干嘛”她语带惊恐。
李燕燕稍稍踮起脚尖,望过去,见院子前堵了好几个人,张晟在中间,举着把巨大的铁弓相对的另一面,竖着一个奇怪的稻草人,身上披着白布,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石头。
石头
李燕燕正待要问是怎么回事,张晟已然伸开臂膀,拉圆了巨弓
“嘣”的一声,弓弦震动,羽箭破空射出,竟直直将稻草人射散开,枯黄的干草飞舞漫天
“好”有人喝彩。
其余人也跟着叫好,“石头死了嘿,石头叫张头领给射死了”
张晟哈哈大笑,“我这把二石的铁弓,可还行”
那几人连连称赞,
“在咱们白石山,不,这全天下,能拉开二石的弓的,怕只有张头领一人呀”
“古大当家之下,我就佩服张头领一人。”
“二当家的位子,非您莫属”
喧哗声中,古英娘压低了声音,不安道“石头岑骥的小名就叫小石头”
岑骥李燕燕一窒。
院门被堵得严实,可她明白,岑骥一定就在院子里面不然张晟又演给谁看呢
古英娘有些迟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上前阻止和回去叫人之间犹豫不决。
她想了想,还是示意李燕燕朝前走。
李燕燕一只脚刚迈下吊桥,张晟却已发现了她们,冷冰冰一个眼神扫过来,遇上李燕燕,仿佛被黏在了她身上
李燕燕再想往古英娘身后躲,却已来不及。
张晟轻巧地搭箭上弓,右手扯个满月,朝向李燕燕便射
李燕燕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想,呆愣在原地。
“张晟”古英娘叫得撕心裂肺。
“嘭”一声巨响。
李燕燕脚下一晃,跌倒在吊桥上。
原本被她抓在手里的桥索,早已崩碎成齑粉,余出空荡荡的缺口。
李燕燕怔怔地盯着那缺口,这才呼出刚才停窒的那口气来,浑身犹自颤抖,想站却站不起来。
“张晟你个王八羔子有你这样胡闹的吗”古英娘气得破口大骂。
她矮身搀起李燕燕,挡在她身前,连说“别怕别怕”。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张晟身边的几个人也没弄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出声。
张晟漆黑的眼珠一转,却“呵呵”笑了,他拱手道“就是玩玩,别介”
“意”字还没出口,一道疾风袭来,张晟的手还没碰上腰刀,便觉下巴上一凉
谁也没有看清岑骥是如何出手的。
实际上,堵在门前的几人和张晟一样来不及反应,还木在原地,可岑骥却已欺近张晟身侧,手中一柄小刀,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张晟动作亦是不慢,当即向后跳出,左手丢了弓,摸向下巴
原本横七竖八的络腮胡子没了一半。
“你奶奶个腿”
张晟眉毛上挑,脸庞扭曲,漆黑的眸中燃起烈火,健实的身躯形成防卫的姿态。
而岑骥手指一晃,银光明灭,他松弛地站在那里,冷冷笑道“就是玩玩,别介意。”
张晟怒气汹涌,手握在刀柄,缓缓向上动了一寸
“住手”古英娘见状,强拖着李燕燕冲到二人中间,厉声斥道“山上不许私斗对自己人拔刀,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留在山上”
张晟带来的人也终于回过味来,陪着笑脸打圆场,“是啊,是啊都是一山的兄弟张头领前两天刚得了这把铁弓,今天就是来试试弓,并不是真要打斗。英娘别误会。”
张晟像斗鸡一样盯紧岑骥不放,两排牙齿咬得咯噔直响,可毕竟不敢挑战山门规矩,重重哼了声,把刀收回了鞘内。
古英娘见了,立刻把李燕燕往岑骥那边一推,“阿蕊交给你了。”
“别都像木头似的杵着,都散了,散了”她冲张晟那帮人挥手,“弄出一地的碎草末子,给我清干净了还有吊桥,记得修,不然夜里要出人命了”
古英娘动起来,活像只老母鸡,把一个个不情愿的鸡崽子赶到他们该待的地方。她似乎很有威望,就连张晟也不得不卖她面子,压下怒火,转身要走。
岑骥一只手牢牢抓着李燕燕,嗤笑了声,像在自言自语,低声道“猴急什么二当家的位子谁来坐,打过涿州不就知道了么”
张晟猛地转身,可岑骥已经进了院子,“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说是“院子”,其实纵横都仅有二十来步,天井的大小,院子中央放了条木板凳,上面胡乱摆着岑骥惯用的长鞭,四周散落着拆开的箭矢,地面上满是箭头羽毛。
“你刚才是在重装尾羽”
李燕燕瘫坐在凳上,她头晕晕的,充斥着好多想法,却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
“嗯。”岑骥低声答,从屋子里端了碗水给她,自己立在一旁,安静看着。
女孩脸上还没恢复血色,身躯微微抖动着,碗都有些拿不稳。
岑骥心底轻叹,在李燕燕面前蹲下来,托住碗底。
“你”
他着实不大有安慰人的经验,从前对他娘也总是长话短说,这会儿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开口。
“咦水是甜的”李燕燕吞了一口水,小声惊呼。
“你的琥珀饧”她对上岑骥面无表情的脸,眼睛弯起来,“谢谢呀。可你身上为什么总带着琥珀饧”
岑骥眨眼,似有不悦“问那么多老实喝你的水。”
李燕燕抿嘴笑,笑完,忽然老气横秋地叹气“总让我老实,让我别惹事,那你呢你怎么不夹起尾巴做人,怎么不藏拙结果招人嫉恨了吧”
“还连累到我。”她小声嘟囔。
岑骥脸皮比她预料的还要厚,他不急也不恼,咧了下嘴,说“那没办法,我太出色了,藏不住”
要不是有岑骥稳稳托着,李燕燕差点把碗甩出去。
她瞪大眼睛看岑骥,后者一脸理所当然。
李燕燕撇嘴,心里仍是隐隐的不爽快,于是拱火道“张晟能拉开二石的弓呢打涿州,你究竟行不行啊”
岑骥脸一黑,粗着嗓子说“我不光能拉开弓,我还能空手撕开多管闲事的小丫头”
李燕燕早不怕他的威胁,只是咯咯笑。
岑骥撕人,这场面想想就很有意思。
笑声里,红晕慢慢爬上她双颊,薄成纸片一样的人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岑骥看她一点点把碗里的水喝完,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连眼睛都忘了眨,慌忙转头。
李燕燕
岑骥干咳了下,正要说什么,院外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然后是古存茂低沉厚重嗓音
“岑老弟”他边喊,边推开未上锁的门。
岑骥站起身。
古存茂大步迈过门槛,面色凝重,身后还跟着古英娘和其他两三个人。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阿蕊怎么样,没事吧”
“古大当家。”李燕燕点头致意,也急急从凳子上站起却突然,脚底下一软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李燕燕眼前一黑,向后跌倒过去
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胸口好似被什么压着,李燕燕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可眼皮也沉重无比,怎么都抬不起来。
干脆就这样睡着
她慵倦地想,却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
“醒醒。人都走了,别装了。”岑骥冷冷地说。
“嗯”李燕燕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整整盖了三条被子
难怪她呼吸困难,可为什么还是好冷
“古大哥气了,罚张晟挑十天粪。阿英给你叫郎中去了。”
岑骥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张晟少了半边胡子,这会儿早就传遍三寨了。打涿州,我也不会让他抢了先你何必多此一举”
李燕燕手巴在被子边上,迷糊地笑“你要怎样是你的事。这个,是我回敬他的,你也别管不过,我是哪里漏馅了我最会装病了,刚才绝对没眨眼,一下都没有。”
岑骥无语地看她。
她的确装的很像,看她跌倒那一下,他的心都跟着揪起来。如果不是抱起她,发现心跳快得不正常,他兴许也被骗过去了。
半晌,岑骥意味深长道“你不止是会装病。”
“得了,先坐起来。”他没好气道,“过会儿人来了再继续。”
“你先拿开一条被子,”李燕燕嘟囔着,试图起身,可手臂酸软,竟无法支撑起身体。
岑骥瞧着她,那意思好像在说“还演”
“不是,我”李燕燕偎在枕头里,“不对,我头真的好晕,起不来。”
岑骥将信将疑地抱走一条被子,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问“这是几”
“两百八十四。”
岑骥哼了句“看来没事”,伸手要拉李燕燕起来,刚一触到女孩的手,蓦地一下弹开。
“怎么这么烫”
他又去试李燕燕的前额,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又有些不可思议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装病还真把自己给咒病了
岑骥挑眉“这不是现世报么”
而李燕燕无力地阖上眼,自嘲这下可好,等郎中来,也不必再演戏了。
重生后,李燕燕心里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着,从来不曾放松过,遇到再多风波艰险,都逼自己咬牙挺住,竟也撑了过来。
可得知去淮南的道路被阻,跟随岑骥来到白石山,这些日子,也许由于暂时不必去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终点,心里防备逐渐松懈,身体也跟着变得懈怠了。
今日又被张晟吓了一遭,生死一线,原本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李燕燕病倒了。
白石山上最接近于郎中的人,莫过于范殊,范殊给李燕燕诊过脉,颇为吃惊,随后眉头皱起,沉吟不语。
因为范殊把郭长运留在涿州的事,古英娘这两天都没给范殊好脸色看,这会儿见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问“到底怎样嘛怎么不说话”
范殊看向榻上的李燕燕,女孩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甚是可怜,叫他心头一软,讲话音调都放得不能再轻。
“我本来以为阿蕊姑娘只是旅途劳累,又遭受惊吓,一时突发头热可看这脉象外在是伤寒热病,内里却是气血虚损,五劳七伤,思虑过度,竟是个积年的病症”
范殊挑拣着词句,每说一两个字就顿一下,生怕惊到病榻之上虚弱的李燕燕。
年纪轻轻,如花朵初绽的女孩子,在范殊想来应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可她竟有这样的病症,着实在范殊意料之外。
“号完脉了就让开点。”
岑骥走过来,一脸不悦,手里挥动着浸了冷水的软巾,几滴水甚至溅到了范殊膝盖上。
范殊似乎很怕岑骥,忙从条凳上站起身,拘束地退后两步。
岑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将软巾按在李燕燕额头上,才又转身对范殊说“你给人看病总这么磨蹭么该怎么说怎么说,这世上能吓到她的事,不多。”
“噗”古英娘没憋住,从鼻孔里漏出声笑。
范殊被岑骥说的脸热,都不敢再去看李燕燕,低着头说“寻常发汗散热的药,别说山上一时凑不齐,就算有,也不好随便用。药方还需斟酌斟酌。”
他为难地笑,“其实阿蕊这虚弱之症,没有药到病除的方子,根本上是要靠补益,巩固根元,常年服用人参,饮食上用五谷五菜、五果五肉慢慢调养寨子里哪有这些,只能先调些酸浆、灯芯草、桃叶、枣叶之类的,水煎了用下,先把热火泄了吧。”
古英娘听了,叹气“阿蕊,你得的还是个富贵病。”
听到“人参”,岑骥意味深长地瞧了李燕燕一眼。
李燕燕无比坦然,缩在被子里,好像真的在认真听范殊讲话,范殊说到为难处,她还跟着叹气。
一脸遗憾之情。
岑骥皱眉,“嘁”了一声,问范殊“那你说说,要是有人参,该怎么用,和你开的药有没有什么冲突”
范殊还没说什么,古英娘先奇怪上了“岑骥,你去长安几年,口气也变大了还人参这辈子我能不能见到人参长什么样儿”
岑骥斜眼看李燕燕,淡淡地说“先问清楚,等打下涿州,没准就有了。”
“那得等多久”古英娘撇嘴。
范殊已先得罪了古英娘,又惧怕岑骥,和稀泥道“医药禁忌,想的周全些总没错。这样,我回去把细方都写在麻纸上,连带把草药配好,再一块儿送过来。”
岑骥扬眉,当是默认。
李燕燕小声说“那拜托你了,范大哥。”
范殊都往外走了,听见这句,耳根后面“刷”的红了,走得飞快。
跟在他后面的古英娘又笑了声,朝李燕燕挤了挤眼睛,也走了。
李燕燕收回眼,见岑骥还坐在条凳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咳,”李燕燕有点尴尬,攥着被角,细声细气地说“我自来就有这个病,所以才随身带着养荣丸和人参,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他诊断的没错,从前给我看病的郎中也是这么说的,主要是靠静养少思,慢慢调理。”
岑骥哼了声,“嗯。我算听明白了,你这个病,就是坏心眼太多才得的。”
李燕燕缓慢地眨眼,“范先生说了那么多,你就听出来这个呀真是”
“医理艰深晦涩,不大容易理解倒是难为你了啊。”她轻轻摇头。
岑骥被她气的牙根直痒痒,可小丫头现在病着,还多少算是受他连累,又不能凶又不能打他生咽下这口气,却说“范殊他算什么先生怎么就叫上了”
“我不知道啊,大家都那么叫嘛,”李燕燕敷衍道,“大不了也叫你先生,岑先生,怎么样,好听吗”
岑骥脸一沉,比了个要打人的手势“没大没小。”
李燕燕笑笑,再想说什么,困倦却陡然袭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岑骥,小声说“我还是觉得冷,能不能再把那条被子拿给我”
“重一些总比冷的好”她嘟囔着。
头脑里昏昏沉沉,身子重似千斤,李燕燕很快睡着了,岑骥有没有回答,她也不清楚。
再度醒来时,首先闻到满溢着的、清苦的草药香气,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怪异的甜香。
屋子里头热烘烘的。
发了汗,额头上湿湿黏黏,不大舒服,不过神智终于又清醒了许多。李燕燕撑起身体,不解地看。
榻边竟烧着一个火盆,上面支了个陶罐,岑骥坐在火盆边,不停搅动着罐子里煮的东西。
“醒了”
李燕燕点点头,“睡一觉,好了不少。”
“先喝药吧。”
岑骥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他端了汤药,又把李燕燕的包裹放在榻上,“你自己的药,刚才范殊说了你也听见了,看着用吧。”
李燕燕习惯了吃药,皱着眉,很听话地把几种药一样样吃完。
岑骥低着眼,似乎没在看她,突然问了句“之前的郎中和药,也是淮王给你找的”
李燕燕口里含着参片,点头道“嗯,他很看重我。所以说嘛,你把我送去淮南,一定能得到重赏,我又没有骗你。”
岑骥抬头,定定看着她,眼眸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燕燕被他看的心里有点毛,忙转移话题说“煮了什么东西甜甜的,怪好闻的。”
岑骥没理她,似是要证明什么,计较道“不就是去淮南,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办到。”
“啊”李燕燕没想到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来他这般郑重的回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而你,”岑骥站起身来,“没少骗我。”
李燕燕心口蓦然一抽,脸上还挂着笑容,头脑里却飞快盘算起来
岑骥为何这样说她哪里出了错么要怎么补救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
“别想了,静养少思,你的医理,快把脏心思收收吧。”
岑骥无情地讥讽她,同时拿起刚才盛药的空碗,从瓦罐里舀了几勺,重新装满。
他递过碗来,“快喝。羊乳煮的麦粥。整个白石山就寻出这么小半碗羊乳,不给老子喝光等着挨揍吧。”
李燕燕一缩,端着碗的手却没动,有些迟疑地问“可是盛过药,又盛粥,你不觉得中间少了一件事吗你都不洗碗的吗”
岑骥挑眉“你的肠肚里装了药,又要装粥,为什么中间不翻出来洗一洗”
“哦,对了,”岑骥似乎想到了什么及其令人开心的事,勾起嘴角,笑说“那碗之前是装什么来着的多久没洗了我想想啊”
“别,你想不起来”
李燕燕惊慌中都叫出了破音,她把粥送到嘴边嘬了一口,急忙说“你忘了,忘的透透的唔,这个粥加了糖,还挺好喝的”
岑骥不置可否,眼中的锋芒却渐渐消融。
天色向晚,倏忽间便暗了下来,只剩火盆燃烧泛出的红融融的光。这时分,眼中万物都变得模糊,岑骥清峻的脸庞也被照的温润和气。
一切的一切,旖旎而温柔。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这样想,李燕燕心说。
胡思乱想着,她喝完了粥,莫名有些忸怩,小声说“谢谢,我好多了。谢谢你煮的粥,还有火盆。”
虽然干柴烧起来,烟有点呛,不如银丝炭,可寨子周围的树木不能乱砍,仅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孕产妇才能享用火盆的优待,李燕燕明白这有多珍贵。
岑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告知残酷的现实“今天是例外,别想着天天如此。明日起开始练兵,我没功夫再去拾柴了三床被子都给你,主屋也给你,和山上其他人一样,每天两顿饭,会有人送来。”
“老实待着养病,别给我惹出事情来。”他淡淡地说。
对这个安排,李燕燕没有异议。
只是,她不大喜欢岑骥最后那句话,瘪嘴道“什么叫我惹出事情嘛今天分明是事情来招惹我不对,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连累我”
岑骥笑了“还计较呢”
“那怎么办”他把小臂伸到李燕燕面前,“不然我让你咬一口”
李燕燕大胆翻了个白眼,“不要,没洗的”
岑骥哈哈大笑,前所未有的明朗,笑过之后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淮南”
李燕燕一愣,谨慎地答“除了要回复淮王交待的事,我还有家人在淮王府上。不去淮南,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想了想,又说“虽然之前我从没去过扬州,可我想那里应当是让我心安的地方。”
“心安的地方,是么”岑骥说,“那很好。”
他淡笑着,笑容有些寂寥。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燕燕很守礼,反过来问岑骥“你呢白石山是让你觉得心安的地方吗”
“白石山么”岑骥轻叹。
“不是。白石山不是,哪里都不是。”
他的脸掩在暗影中,好像温度也随之消逝,许久,他给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
“是唯当面前有一座山要翻、一条河要淌、一个城要攻的时候,才能心安。”
大概由于,即便回头,也并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不会有人在等他。
为他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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