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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之垂下眼睛。
但江斐, 远比他想象得更坚韧,也远比他想象得更果敢,或许比他想象得还更长情。
他提起四象之境, 不过是说说笑笑,描绘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毕竟圣地一样的四象之境, 万年来皆是妖族禁地, 常人终其一生也很难窥得一眼。
但就是这样虚幻得如同泡沫一般的希望, 江斐拼着命也要跳起来够到。
这份赤忱的决心,让向海之迷茫和无所适从。
他了解宓妶, 但他一直以为那份果敢与坚韧, 是从那些繁杂的人事纷绯中磨练出来的。原来竟然不是,这万年之后的转世,这般稚嫩与青春的灵魂, 江斐这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坚毅却如同复制粘贴。
向海之呆呆站在原地,仿佛看见那个女人眯起好看又狡黠的眼睛捏住他的鼻梁“小海之,想丢下我死就算是阎王也要向我来买命, 你想得到美。”
他不开心地皱了皱眉, 好像真的被人捏住了鼻梁似地甩了甩头, 暗忖道“过分你不也抛下我想走便走了,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也算扯平了。”
江斐脸上的喜色也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并不愚钝,能感觉到向海之看到骨骸后并不惊喜,甚至更添落寞。她能想到其中一定有什么别的缘由,向海之或许有些实情并没有告诉她。
向海之看着江斐眼里欣喜的星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又略微又些心虚起来。
那个扯着薄薄的嘴角, 冷漠吐出让他守好她的墓的人,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答应。
她让他别想着为她复仇,他没有做到。
她说“至于别的,再向人间,陌路不逢”,他也毁约了。
他认出了江斐,江斐却没有认出他。他仗着江斐没有恢复上一世的记忆,也不知道他干过的那些稀里糊涂混账事,胆大包天地借了个由头待在她身边,但更多地时候,却是连触碰也不敢。
他本来想的是,看看她,护着她。看她幸福美满快意洒脱地过这一辈子,于他最后的人生而言,也算圆满。
但江斐重情,他于她而言亦师亦友亦长,他的圆满,到成了她此生的憾事。
向海之微蹙起眉,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过自私。
他确实不应该再瞒着江斐,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沉耽于虚幻美梦的娇娇客,她向来是奋起的勇者,是直面鲜血淋漓的战神。
“斐斐”
这是向海之第一次这样唤她。
他又重复了一遍“斐斐,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江斐没有应声,她甚至偏过头去看向了别处。
向海之不说话了。
江斐也很沉默。
咕咕小妖因为奔波劳碌了好几天,从无为境到孟章地界又到剑冢后山,先前还关心着江斐的心情趴在她身边摇着大尾巴,摇着摇着把自己摇出了困意,现在趴在原地睡得正香,还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万籁俱寂地沉默里,只有咕咕小妖的呼噜声,越发明显和清晰,
江斐坐了很久,终于偏回了头,声音低低地说“你骗我了是吗,向前辈。”
向海之略微顿了一下,开口道“是”
江斐打断他,接着问“骨骸没办法救你,我说得对吗”
向海之张了张口,发现说不出话来,便点了点头。
江斐提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衣袖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潮湿,她揉了揉脸重新挤出一个笑来“也没有关系,这骨骸就算暂时用不上,也算物归原主了,没什么损失。”
她笑着望向向海之“向前辈,沉眠两百年后伤势便可痊愈,这你总没有骗我了吧。”
向海之也不说话了,他沉默地对望回江斐,久久不发一言。
江斐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一寸寸崩得比哭还丑。
她犹不死心地抓住他的衣角,“那是多久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还是再来一万年”
向海之低头看着江斐,心头像被铁砂来回搓磨一样痛,眼底又浮上了一分悲悯之色。
他试着再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嘶哑得紧“斐斐生老病死你应当知道的,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斐却气得猛锤了一下他的胸膛,眼泪一下就飙了出来“没什么大不了”
“啊没什么大不了”
“真没什么大不了,你能守一万年的墓”
“你自己放下了吗,你自己放得下吗”
“生老病死,你放得下吗”
“你来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
“你说得出口向海之你说得出口”
江斐哭得涕泗横流,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鼻涕,她恨恨地瞪着向海之,眼前一片眼泪满溢的朦胧,她仿佛又看见了前世,风前残烛的江靖易,摸着她的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劝慰“别哭,我的傻丫头,人都会死的嘛,生老病死,世事长情。”
生老病死
世事常情
这几个字噎得江斐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狂风仿佛呼啦啦地灌过她破了一大个口的心脏,被命运无情拨弄地痛苦苍凉,在江斐破洞漏风的心扉间穿梭不息。
向海之看着江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擦也不敢擦,动也不敢动。
他站在原地,对着江斐劈头盖脸的斥骂,半天就挤出了干巴巴地几个字“那不一样斐斐,一万年那不一样”
江斐忽然不骂了,她站在原地,沉重地深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地小虎崽恶狠狠地望着向海之。
向海之连“那不一样”都说不出来了。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安地看着江斐,看着她恶狠狠地冲过来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动作,直到两人唇齿相撞,血腥味满溢舌尖。
他简直比被江斐一剑穿心还更僵硬。
江斐犹不解恨,捧住他的脸踮起脚气势汹汹地舔干净他唇舌间的血腥,又恶狠狠地再咬破了向海之莹润的唇。
她松开手仰头瞪着他,向海之受伤后血色浅薄的唇此时变得殷红,更衬得他眉如墨画,霞映澄塘。
江斐神色凶狠,虎崽一般地威势恶狠狠地锁住向海之,眼睛都没眨一下。谁想没瞪住三秒,眼泪就像没关闸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淌落出来。
“有什么不一样”
“向海之,有什么不一样”
“就准你喜欢别人,不准有人喜欢你吗”
“你看不起谁”
“你凭什么和我说,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
“你凭什么,和我说,不一样”
江斐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声音却渐渐越压越小,直到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切齿拊心,直直问到向海之的心底。
他还沉浸在刚才被江斐亲上的震惊之中,他原有很多话在脑子里转,劝慰江斐的,给她讲道理的,安抚的展望的,他想说本来就不一样,太多的不一样,她是松生空谷是月射寒江,是远望的神女九天是迫察的芳蔼幽兰,是他的神明,是他的信仰,是他的不可亵渎,是他的不可想望。
但现在,向海之望着哭得泪眼婆娑的江斐,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他的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突然一把捞过江斐,重重吻上那被她自己咬出齿痕的芳唇。
江斐的下唇被自己的前牙无知觉地紧咬了一番,又被向海之轻轻咬上,她还没来得及推拒,有些渗血的唇上便传来濡湿的热意。
江斐腿软了一下。
向海之的舌尖舔过了她唇上的血丝,但远比她刚才更温柔。她没忍住也舔了舔唇瓣,向海之却借着这个机会攻城略地,微凉的鼻息打在江斐脸上,她能感受到唇齿鼻间向海之馥郁的冷香。
他垂目,看着江斐羽睫承受不住似地轻轻抖动,脑海里像洪荒迸裂,宇宙初元炸开。
我真卑鄙
他耻骂着自己,像忠诚地信徒不留余力地耻骂渎神的叛者。
但神祂垂怜我了啊。
祂为我走下了神坛。
他的脑海里轰隆的星云不停炸响,再也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连一向贪眠地咕咕小妖都生龙活虎地睡醒过来,摇着尾巴努力地要挤入他们中间。
江斐比向海之更先惊醒过来,她香腮上飘着两朵粉云,有些腿软似地跺了跺脚。索性蹲下身盘坐在地,抱起小家伙,把脸埋在咕咕小妖丰盈柔软的毛发之间。
向海之捂嘴轻咳了一声。他未必不比江斐更害羞,但江斐埋头从侧面意义上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半蹲下身子,轻轻戳了戳江斐的肩头。
“大骗子不要碰我”
向海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转换战术,想要提溜起咕咕小妖。
小家伙回头瞪着他,一样的龇牙咧嘴。
他没忍住真的轻声笑了出来。
江斐这才气鼓鼓地抬头,“你也不准碰咕咕小妖”
他便把伸出去提溜咕咕小妖的手收回来捏了捏眉心,然后偷瞄了江斐一眼,又恬不知耻地靠拢了她“斐斐,别生气了。”
江斐张了张口,满腔的愤怒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吐了出去。
“那你和我说实话,你身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我能做些什么”
向海之想了想,和她挨挨挤挤地坐下了“斐斐,我得去魔界生活一段时间了。”
“嗯”江斐偏过头。
向海之低头看着泥里冒出的一朵粉白色的小花,在一片茁壮地绿叶里显得有些柔弱和苍白。
他想着,可能天道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事相参。
万年前,他饱饮痛恨化身天魔;万年后,他又走上了这一条路,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爱与恨,最终都收拢在了命运的棋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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