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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桑园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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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后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严厉的声音。

    “谁在偷懒”

    刚才远远的听不真着,近处一听,嗓门虽然不透亮,可真厚实一声喊出来,赛过狮子吼。

    顾影哪会知道这家的师傅,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雁芙。

    想当年她二十几岁的年纪,在沽口驻下了码头,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最工武生,曾经以一出挑滑车震动了八方来客,传了十余年的佳话。

    如今她退下舞台,开了科班,虽说嗓子显老了,可身手还是当年的硬功夫。真要训诫起徒弟来,那动静,绝非等闲。

    男孩们急忙屏息,迅速各归各位。甩袖的甩袖,吊嗓的吊嗓,扎马步的扎马步,似乎从没和顾影说过半句话。

    俗话说捉贼捉赃,王雁芙一走出来,没抓着现行的捣蛋鬼,手里抓着的那根藤条也就没落下去。她只是甩开了眼色,瞟一眼这满院的黄毛小子,把这里面一个一个记在心里,留着等回头细算。

    巡到门口,正看见顾影站在那。

    “请问,有事儿”

    顾影这会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俩手扣在一块,指甲把手心挠得都麻了,才定住神,又说了一遍

    “您这儿是不是刚收了个徒弟这么高,白生生的,小模样清秀,看着挺乖的。”

    王雁芙反问“您这是家里人”

    “啊,我不是他熟人,”顾影急忙解释,“是我刚才看见个女的,领着一秀气的男孩往胡同里来了。不一会儿,只见她走了,不知道把那男孩撇到哪去了,就一时好奇,过来打听打听。”

    王雁芙笑了笑“小姐,你心好。”

    顾影急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拐角那边寿衣铺子家的小孩。”

    说了几句,隔开一二进院子的那扇影壁墙后,转出一个瘦伶伶的男孩来。

    可不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位

    他一脸怯生生的神色,手脚不知道往哪搁,蹭了几步,险些撞了正在练功的师兄弟。有俩仨性子活泼的,小声提点他一句“师傅在门口呢”他点头小声道了谢,急忙加快了步子,小跑过来。

    “师傅,安置好了。”

    抬头看见顾影,面上就是一呆,赶紧又瞥开眼神。

    “这还真是”顾影赔了个笑,闹了个大红脸,自家不好意思极了。

    她看看王雁芙,看看那男孩,心里头不知道哪处悄悄地发痒,莫名臊得慌,却又不难受,倒像是偶尔吃块糖果,舌尖上都泛着些甜丝丝的味儿。可也不好多留,喊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转头就溜了。

    那男孩立刻抬头去看,眼神刚追着她,才眨了一眨,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小脸微微一僵,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王雁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从影壁墙那里转出来,到往前跑这几步,再到对上眼神,后来到目送和收敛心思,心里就有了数。

    “小模样秀气,举手投足的气派,还真是有股子风流韵致。就练旦角吧。”

    一张纸入了科,一句话入了行。王师傅在短短一会的时间里,定了一个人的终身,看似很随意,却有着多年的经验在里头。

    “眼下另一件,你叫什么来着”

    “回师傅的话,赖光英。长辈呼号,叫阿光就行。”

    王雁芙听得一笑“倒是响亮,乍一听,还像个大家出身的女孩儿似的。”

    她一面咀嚼着这副姓名,一面说给阿光听“要入旦行,还得起个相应柔和些的名儿来。只是你这个姓赖,赖真是不好搭配,不如就去掉。”

    阿光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舍不得了”王雁芙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个贫苦出身的孩子,少不得再给你说讲说讲。”

    阿光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着师傅。

    王雁芙把他领到门边下马石后的角落里,温和地给他讲着

    “你从前不知道这行,可总也看过戏,是么

    “你别看侯教主、胡大王、柳大奶奶这些进过宫的名伶,她们出入有汽车,住的是大院子,看起来也是富贵人家。可那些个都是虚的。真论起来,咱们梨园行,那是下九流里头最贱的了。

    “虽然说那城外驻兵的李大帅,也都经常捧戏,燕大的甄教授还在报纸上写文章,一夸一整个版面,说什么艺术家的,但是咱们自己得知道,咱们这行,身份和她们根本没法比。

    “在大清朝的时候,咱们一人从艺,三代不能考科举呢花街柳巷的堂子里,有想点咱们过去唱一出的,咱们也得应了。去到了,还得管那些相公们叫一声叔叔。

    “阿光,这样的身份,你还想留着你的姓氏啊

    “虽说你是个男孩,上不了族谱。可总有那么一天,人家闲了,想起来了,要拿你当个乐子了,问起来你的出身,你说什么啊莫不还像今天这样,跟师傅说我是前朝京师”

    她话还没说完,阿光就拼命地摇头了。

    他倒是想回话,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浅浅叹了口气。和教戏时的严格相比,在平时的说话间,她都会尽可能地态度温和一些。可语气再温和,现实总归是现实,还得让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认命,才是学戏的第一道门槛。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戏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后的故事,无非是家里落难,明珠蒙尘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难,总有公子在后花园里私会一场,表表衷情,送包银钱。公子若是落难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陈三两,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丢到风尘里,哪天看到他不顺眼了,拖过来当个垫脚石。一道官司勾下来,屈打成招,秋后问斩,又能到哪去寻个小姐来搭救他呢

    得亏了他这姑姑,还真是亲姑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只有她王雁芙的“春兴班”是收容男孩家学戏的所在。

    唱戏是苦了点,可是,至少是凭本事吃饭,或许还能有个出头之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盼头。若真是那狠了心的亲戚,把个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镜儿胡同那边的相公堂子里去,那才是真的绝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过下去,谁又会这么撇下个半大孩子他有知觉了,有记性了,将来难免恨上他姑姑一辈子。

    话说回来,那戏台上的贞烈男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将来在世上磋磨了一辈子,也让人意难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饭吃,立时三刻就要饿死,倒顾不得名声什么的。阿光这样的孩子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静静地看着阿光哭。过了一阵子,小孩渐渐的也不怎么掉泪了,她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总归是写了字,我也点过头的,就别想那些假设了,好好把孩子带起来。”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学出戏来,该上台演出了,师傅才给选个艺名叫起来。王雁芙一打眼看见了阿光,心里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会子,也就有了个主意。

    “阿光,给你讨个大红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听师傅的。”阿光声音还有些哽咽。

    “你见过杜鹃花吗开在山上,冬天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觉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风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咱们阿光,要是也能这么红,该多好”

    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点希望的神色,望着师傅。

    王雁芙笑着合计“红杜鹃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这杜字当姓,红字卡在中间,叫杜红鹃”

    戏伶们一般也没念过书,戏本子口口相传,传讹了的不在少数,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对新来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头,软软地说“红鹃谢谢师傅赐名。”

    王雁芙十分满意他这礼数周全的范儿。笑着受了礼,扶起来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领回去,跟徒弟们这么介绍了。

    师兄弟们大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个鹃儿就叫了起来。王雁芙见他们处得不错,也挺满意的,叫来年纪最大的师兄,来给他讲一些基本的行动坐卧等动作,即刻就练了起来。

    一晃几个月过去,阿光不知不觉竟学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兴“找机会试试吧”

    这便改了身行头给阿光穿了,又在茶楼里挂了个水牌,请了自家师姐妹来春兴班教了几天,单独给他把这折戏磨好。

    其实这一切都很仓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阿光还没有全然咂摸过味儿来,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将门上。

    师傅一声“走”他就像平时晚上练的那样,跟着灯光最亮处走,把这些天日日都挂在嘴边的一折戏,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

    下了戏,王雁芙就更高兴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总是会有点紧张,忘了词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惨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这回登台,虽然不太灵动,好歹是一个错也没有,全顺下来了,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再者说了,阿光模样俊俏,扮上戏就更好看。玉堂春在这一折里楚楚可怜的做派,他并不用太多揣摩,只要好好唱下去,就对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几天,越来越顺,连带着茶楼的生意都好起来了。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有闲空,必定来听两声杜红鹃的起解。茶楼二掌柜给春兴班分红的时候,也是喜笑颜开,恭喜着王雁芙收了个好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题目和提要来自桑园寄子。

    这出戏是讲一家人逃荒,没有办法养活所有的孩子,所以把孩子丢弃在桑园让他自生自灭的故事。

    戏曲的生旦净丑来源已久,只是为了写文的话,也不必再重设一套规定。

    根据社会地位和称呼,女尊环境里管女性角色叫“生”,相应的男性就叫“旦”吧。

    本文提到的戏,基本是现实有的,不过要性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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