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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正是宋玉，姑娘何以识得我”宋玉再次向姑娘细看时，也顿时一惊，“你是你是婵娟姑娘”原来，蜷缩在斗笠蓑衣下的这位姑娘正是随屈原流放到江南的婵娟。
婵娟急忙拍着身旁蓑衣人的肩膀欢呼“先生，先生，宋玉来啦，宋玉来啦”
蓑衣人停止了写画，镇定自若放下枯枝，手扶斗笠缓缓抬起头来望了宋玉一眼，轻咳几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江南乃是流放之地，你为何来了”原来，蜷缩在蓑衣里的人正是屈原，许久不见，他已是面容憔悴，颧骨突出，一撮山羊胡须悬挂在枯瘦的下巴上。
见到这凄惨的画面，宋玉顷刻间便泪如泉涌，扔掉手中的草药和缰绳，大步跨至屈原身旁，悲痛地跪在污雪中，抓起屈原粗糙的双手，盯着满手的皴裂嚎啕大哭“先生哪，你一向忠君爱国，如今却流放到这
苦寒之地，落得靠卖草药为生，天理何在哪”
“我一不偷二不抢，同万千百姓一样，靠双手养活自己，有何感伤”屈原苦撑着身子起身，扶起宋玉安慰道，“远离朝堂这些日子，身心皆不受羁绊，反倒空前自由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啊。”屈原指着地上的草药苦笑道，“遥想当年，婵娟姑娘与女媭姐姐陪我流放汉北时，跟山花姑娘学会了一些本事，能独自识草辨药了。到了洞庭湖畔后，她二人常常领着我去挖些草药回来，背到这古镇上来卖了换点油盐去补贴家用。我们借居在农人家中，总不能白吃白喝吧”
“先生身受苦难，内心却依然乐观，精神实在高贵”宋玉转着身子找了一圈，并未看见女媭，“为何不见师姑师姑可还安好”
“师姑生病了，”婵娟插话回道，“平日里，我们三人采药回来后，先生在家中休息，都是师姑同我一起来卖药。最近几日师姑卧病在榻，先生不放心，便同我来卖药了。”
“原来如此”宋玉一声长叹，“这些年，你们受尽了苦难，受尽了折磨。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身为臣子，岂能以怨报怨”屈原伸出粗糙的手拍着宋玉的肩膀安慰道，“你说吧，为何来到这苦寒之地了”
“庄蹻他，谋谋反了”宋玉几乎是结巴着说出这句话来。
“谋反了”屈原惊讶道，“庄蹻也是赤子之心，为何会谋反”
“其一，先生离开郢都后，庄蹻试图为先生鸣冤，随即便遭新君革除了大司马之职；其二，齐国使臣奉王命来取会稽郡，遭庄蹻拦路斩杀了，惹怒齐王派出二十万大军来强夺会稽郡。两罪叠加，新君便治庄蹻谋逆之罪，欲将其打入天牢。有冤难伸啊，庄蹻在愤怒之中，毅然逃回会稽郡，率领会稽郡驻军一战便击溃二十万齐军。而后，继续在旧越之地招兵买马，已经向朝廷宣布反楚自治了。”
“原来如此。”屈原听后，一阵叹息，“天反时为灾，臣反君为乱，乱则灾祸生，生灵之不幸也”
“新君本欲派景翠将军率大军南下征伐庄蹻”
“为人君者，欲杀其臣民以自活，还有何人以他为君呢”
“然也然也。幸亏此时恰逢景翠将军病逝在前线，新君才暂时未能出兵。不过，新君已经派出景缺与靳尚之子赶赴北境接管军队了，大军随时可能南下。为了避免同族相残，景差与我苦苦相劝，新君才勉强同意与庄蹻谈判，并命学生到会稽郡去劝降庄蹻。学生深知，庄蹻对朝廷已经彻底丧失信心，谋反也是迫不得已，仅凭我一人恐怕难以劝降他。故而，在受命东去时，特意绕道来寻找先生，希望先生能同学生一起赶赴会稽郡，劝庄蹻回心转意，以免同朝廷发生内战啊。”
屈原遥望着远处的茫茫雪景，回忆道“遥想当年，我曾答应过你与景差，要带你二人去会稽郡走一走，看看庄蹻如何治理一方疆域。未曾想，时至今日是
去劝降他”
“景差当时还兴奋说，若先生真去会稽郡，恩师从天而降，庄蹻一定会乐坏了。”
“是啊，此一时彼一时了。”屈原叹道，“凡有道之主，含垢善恕，知人心志不可同，出处之各有性，不逼不禁，以崇光大，上无嫌恨之偏心，下有得意之欢愉。楚国新君无道，国人皆知。庄蹻既然反楚自治，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若我们再去劝他归降，他岂不埋怨我们”
“强敌环伺，楚国已经摇摇欲坠了。”宋玉央求道，“若庄蹻再率兵伐楚，楚国势必四分五裂，存世不久矣先生一定不愿看见如此局面，一定会救楚国，一定会救黎民百姓”
“我就是为了救楚国，为了救百姓，才落到如此地步。”屈原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半晌之后才回道，“凡攻伐之事，未有不攻无道而伐不义也，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凡救守之事，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守无道而救不义，则祸莫大焉。楚国新君是
何种品性，臣民皆清楚。如今庄蹻欲攻无道伐不义，你却劝我去守无道救不义，岂不违背天下道义”
“先生所言甚是”宋玉沉重点头道，“可是，先生一直教导学生谋事当谋大局，若因一国之君昏庸而不救家国，遭殃受难者只能是百姓。况且，当今天下，庄蹻也只会听先生一人之劝了为大局计，只得劳烦先生走一趟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庄蹻是识大体之人，欲劝降他并不难。”屈原终于点头了，指着地上的草药道，“只是，这些草药尚未卖出去。要去会稽郡也不急于一两日，你先随我到百姓家里住一宿，容我好好想想，再决定要不要同你一起前往。”
“多谢先生成全”宋玉躬身谢礼后，转身向过往行人吆喝起来，“买独活啦，买独活啦这些草药乃是三闾大夫亲自采挖，能治风寒湿痹，风毒齿痛，久服还能轻身耐老快来买啦”
听闻是三闾大夫在卖草药，一会儿工夫便围过来一群百姓，争抢着将一堆草药买光了。在付碎银子时，
百姓们无不摇头叹气，纷纷向落魄的三闾大夫表达出同情之心。强者总是互相欺凌，唯有弱者相互同情。
百姓们提着草药散去后，婵娟高兴地背起自己的背篓，将另一只背篓递给宋玉背上，三人一起离开古镇，踏上积雪没膝的小径，往荒野中一户农家走去。
傍晚时分，终于回到屈原寄居的那户贫苦人家里，宋玉探望了病重的女媭，见她神情憔悴，鬓角已经生出白发。长姐如母，女媭这大半生为屈原操碎了心，宋玉在师姑面前也只能默默流泪了；夜晚，宋玉与屈原同榻而眠，向屈原讲述了新近发生在朝中的一些要事，分析了天下局势，以及楚国面临的重重危机。屈原感觉到楚国已经进入末日，忧愁得辗转反侧，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彻夜难眠。
次日天刚蒙蒙亮，屈原留下婵娟照顾病重的女媭，便随着宋玉匆匆出门了。
依旧在古镇上那座石桥旁的码头上，依旧是那位披着蓑衣、蓄着山羊胡须的老船夫泊船在码头上等待渡客。宋玉与屈原登上小船后，老船夫躬身一礼“两
位先生，欲往何处”
宋玉拱手回礼“先出洞庭湖，再入江水，往东，去会稽郡。”
老船夫举棹击水，小船缓缓漂离码头“会稽郡千里迢迢，老夫只能送你们出洞庭湖，你们再搭乘官船东去吧。”片刻功夫，小船已划出狭窄的河道，进入辽阔的湖面上。此时，屈原立在船头，转着身子眺望四周一圈，被洞庭湖畔的雪景震撼，随口高呼起来“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而成冬”
“天地不通，闭而成冬。”老船夫一阵冷笑，“国运不通，国将亡也末日将至，三闾大夫又要去救天下啦”
“既然是末日，救与不救，末日自会降临”屈原慨然回道，“向前看，是末日，回头看，是美好。说不准，过了几日三闾大夫又归来啦。”
“沧海扬万里之涛，不能敛山峰之尘。飓风催千仞之木，不能拔弱草之根。豺狼虎豹，不能威吓蚊蝇，冠世之才，不能拯救俗世。老夫这艘小船虽不能避风
雨，却可避战祸，何处太平驶往何处。老夫会一直荡舟漂荡在洞庭湖上，等着三闾大夫归来避难啊哈哈”老船夫又是一阵冷笑，摇着小船隐入茫茫水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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