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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楚怀王躺在天牢里的枯草堆上，手脚都锁着沉重的链条，目光呆滞凝视着一个碗口般大小的天窗，能望见几颗黯淡的星辰忽隐忽现。这天牢就是一座活死人墓，楚怀王被囚禁至今，胸中积郁深沉，已是气若游丝。
在一名狱卒的带领下，陈轸端着一盘羊肉与一坛醪酒出现在牢门前。
“大王，陈轸看你来啦”连叫数声，楚怀王才从枯草堆上撑起身来，茫然望向牢门外。
狱卒打开牢门，陈轸躬身进入囚室，将酒肉摆在地上，盘腿坐到楚怀王对面“大王，你我君臣一场，今夜让陈轸再来陪你饮一顿酒吧。”
楚怀王望着面前的酒肉，疑惑道“莫非，秦王要送寡人上断头台了”
陈轸摇摇头，边向两个陶碗中倒酒边说道“其实，秦王并非要大王性命，秦王只想要大王割让疆土以换取人身自由而已。可是，已经晚了，今夜陈轸特来
告诉大王一个好消息，太子横已从齐国回到郢都继承王位了，你那位小儿子子兰也当上了令尹，朝中大权没有旁落，依然握在熊氏王族手中。”陈轸给楚怀王递了一碗酒，楚怀王颤抖着双手捧过陶碗，链条哗啦啦响。
“这第一碗酒，敬大王曾经收留陈轸做客卿，你我君臣一梦，往事不堪回首。”楚怀王双眼噙泪，接过酒碗一口便饮干了一碗酒。
陈轸继续为他倒酒“从今往后，你已不再是楚王，秦王会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楚国新君身上。过不了多久，秦王便会彻底将你遗忘，楚国朝堂也会将你遗忘，你会像其他死囚一样死在这天牢中，而后被抛尸荒野，或喂豺狼，或喂虎豹，你一生波澜壮阔，位尊而德薄，终究落得死无葬生之地，实在令人痛惜”堂堂一国之君落得如此下场，确实令人唏嘘，陈轸的眼泪已滴落酒碗中，再次举碗相敬，“生有黄金宅，死后徒自忙，杳杳黄泉路，难逢日月光。这第二碗酒，敬大王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楚怀王满面悲痛接过第二酒碗，并未立即饮尽，而
是盯着碗中酒发愣，模糊的灯光在酒面上映出他狰狞的面容，豆大的泪滴滑落脸颊，坠入酒中，泣不成声反省道“寡人平生，有大过者六，以至于亡也。昔日上苍以屈原赐寡人，寡人不珍惜，进谄谀容身之徒，逐忠良贤仁之士。屈原为楚国造宪令，寡人优柔寡断，有图强之策而不变法，以致国势渐衰，大过一也；有靳尚上官大夫等奸臣愚而佞言，颠倒贤愚，恣口妄语，听而用之，大过二也；楚之先祖路蓝缕，艰辛创业，到了寡人这里，山珍海味，生活奢靡，大过三也；沉迷酒色，有宠妃郑袖后宫干政，暗资敌国而听之，大过四也；听谗而亲，闻谏而仇，不听屈原劝阻，屡次受张仪所欺，损兵折将，丢失汉中与黔中，大过五也；利令智昏，刚愎自用，不听庄蹻劝阻，执拗过蓝田关，受你陈轸所骗，以致远困秦国，身陷囹圄，大过六也。寡人抱六过之大罪，无颜苟活于世间，只求一死也”语罢，毅然举碗，将一碗酒倒入口中。
陈轸接过酒碗，继续为他倒酒“大王知愧辱而求死，气节还算高尚；省六过之罪而自责，心智还算明
晰。只是世上并无后悔药，一切都悔之晚矣。”酒倒满了，陈轸再次向楚怀王敬酒，“这第三碗酒，敬大王了却天下烦心事，驾鹤西去无怨言。”
“天将废之，谁能兴之天将杀之，谁能救之违天必有大咎。求陈轸大人赐寡人痛快一死吧”楚怀王又一次接过酒碗，大口饮尽碗中酒，将陶碗重重摔在地上，随即抓起一块羊肉疯狂撕咬起来，“然而，寡人作为一国之君，即便死后变作一只厉鬼也决不做一只饿死鬼只求陈轸大人念在昔日君臣之情，待寡人死后，即使裹在草席里也要将寡人尸首送回楚国安葬。寡人始终爱着楚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忠臣屈原也会为寡人招魂，等寡人魂归故里，也要守护着祖先基业”
“贪生之人救得，求死之人却救不得。”陈轸摇头叹息着，开始自酌自饮，“楚王啊，你真是误国误得荒唐，爱国爱得真切陈轸今日已被你深切感动了，你就安心去吧，免得活着遭罪受。你生已有尊，死当有谥，陈轸会为你守住遗荣，保你全尸回归故土”
“龟鳖不食饵，故不出其渊，圣君不听谄，故不误
其国。寡人既食饵又听谄，以致身死异国，为天下笑”楚怀王举起一块羊排骨冲陈轸苦笑道，“感谢陈轸大人送来酒肉，若有来生，寡人一定重用贤臣，不能再昏庸误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哉”陈轸起身，躬身拜别，“德合天地称帝，仁义所生称王，愿大王化作白骨后能耳聪目明，在阴间当好万世圣君。”语毕，拭着眼泪离开了天牢。
夜深人静了，油枯灯暗，楚怀王凝视着地上的破陶碗，陷入绝望的沉思，脑海中回忆着与屈原之间的点滴往事，无助呻吟着“屈原哪，你究竟在何处，寡人死后，你一定要替寡人招魂啊然后，带着寡人魂魄去游历山水，去写诗作文呜呼痛哉，寡人生以为辱，不如死以为荣，慷慨赴死，无辱宗庙，无辱社稷，人间，永别了”油尽灯灭时人鬼相会了，一代雄主用锁手的链条自缢身亡，命绝于天牢中。
怀王之昏，被唾弃千年，后人过楚怀王庙时，曾以怀王及其忠臣屈原的生平事迹为引，作诗一首以悼亡魂，其辞曰
割据销残运，并吞息战尘。
遗民犹悯楚，三户欲亡秦。
念昔怀王立，潜图霸业新。
降颜欣接士，薄伐屡窥邻。
慷慨心何壮，艰难势未伸。
干戈怜暴骨，玉帛更和亲。
末路人多诈，轻谋祸及身。
单车行凛栗，伏甲变逡巡。
鹿走章台下，龙沉渭水滨。
素棺归惨淡，故老恨酸辛。
岁月今何在，兴亡迹已陈。
愁阴生古庙，翠蔓锁重堙。
有客投清酹，临江忆放臣。
听谗虽主惑，多难亦时屯。
愤气摩星斗，哀词动鬼神。
飘零琼玉佩，寂寞蕙兰春。
毁誉千年定，穷通一死均。
招魂嗟已矣，抱石想漂沦。
恋恋空回首，行行欲问津。
潸然忧国泪，今古独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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