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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第 1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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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即位不过半月, 先皇大行, 火漫皇陵, 更可怕的是,据说皇陵中有恶龙破地而出, 将太上皇耗尽半生为自己修建的皇陵,几乎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正值初夏,日光暖洋洋的, 几个在家糟儿孙嫌弃,出门又无处可去的老头子正在晒着日头下棋, 摆龙门阵。

    一个绘声绘色, 正在其它几个讲前些日子发生在皇陵的事情。

    据说,恶龙从墓中而出, 纵山火,崩天地,连孔家最厉害的孔二爷都叫恶龙给吓病在床上,到如今还昏迷不醒。那恶龙无法无天,最后, 是小小年纪的皇次子李昱瑾率兵前去,才震压了恶龙作乱。

    经他一番渲染,俩个下棋的老头都不下了,停下手, 遥望着云蔚深处的皇城, 叹道“看来, 皇二子是真龙天子无二了。”

    郭嘉清早起来, 见夏晚还睡着,遂带上郭添和昱瑾两个,先去视察了一遍皇陵。

    皇陵中那些盖罢皇陵之后,屈死的亡魂,都叫他派着郭兴全都清了出来,妥善安葬了。

    入城之后,他还得去看一回夏晚,看她起了否,待看她起了床,陪她一起吃顿早饭,再和她一起入宫。

    听见几个老头子皆在称赞孔成竹,郭嘉遣走俩孩子,站到几位老头身侧,遂笑温温的听着。

    据一位老爷子说,孔二爷是朝之真正的大忠臣。

    原来,他听说有恶龙于皇陵作乱,为防恶龙要扰皇陵,遂跑去堵斩那条恶龙。岂知那条恶龙天不怕地不怕,就把孔二爷给打成了重伤。

    可怜孔家二爷一介忠良,到如今还病在床上,躺着呢。

    这种故事也就听听,老爷子话锋一转,又道“事实上,咱们孔二爷英雄一世,为美人折腰,回到家后,命大哥孔修竹解甲,自愿交出关东兵权,上疏请辞的时候,也只有一句话,便是,臣此生已废,若有来生,但求做晨曦公主的家奴,一生一世。”

    几位老爷子皆露出暖昧的笑来,齐齐抬头,去看这堵高高的院墙。

    院墙里面,就是晨曦公主和郭驸马的家了。

    浅浅的朱色双扇如意门,门前青砖铺着,扫的干干净净,坐北朝南的好地方儿,光照特好,也没有什么恶仆赶着不让坐,于是就成了这些老头子们聊天晒太阳的好地方。

    大家相视暖昧一笑也不知郭驸马听了孔成竹这话,会怎么样呢。

    毕竟郭六畜是满长安城尽人皆知的奸佞,伴死了老昏君,又娶了公主,据说如今皇上待他也极为信任。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啦。

    孔二爷此生娶不到公主,来生还愿做家奴。郭六畜却让公主屈居于这样一所小院子里,这就,怎么说了,简直是,叫全长安城下到八岁,上到八十的男人们都羡红了眼,急红了脸,恨的什么一样。

    于是,老爷子再叹一声“真正可惜了孔二爷啊,一代贤良没好命,至于那郭六畜,唉,不说也罢,玄宗一世英明,不也偏爱林甫,历朝历代,总是奸臣比忠良多的。”

    一位专爱与人抬杠。人说天晴了好,他就说,哼,晴了买伞的要遭殃。人说下雨了好,他又说,哼,下雨了买草鞋的要遭殃。

    他道“孔成竹空负盛名,毕竟还是少年人,为了对于公主的慕恋,居然就敢把兵权都交出去,须知带过兵的人家,真正没了兵权,可是没甚好下场的。真是傻,又傻又蠢。

    反而是郭六畜,虽说年少,两朝老臣,既皇上信他,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倒觉得,郭六畜才是忠良。”

    一群人聊天,总会有这么一位煞风景的,大家也就不和他多说了。

    大家本是在下棋的。一位老人见身后站着个穿着件砖青色大褂子的少年,眉毛根根分明,齐齐整整,无一丝杂呲,鼻梁秀挺,双目微深,容长的脸上,唇角勾着丝笑,正在专心的瞧他们下棋。

    方才大赞孔成竹的那位道“少年人莫不也想下盘棋”

    少年人咧唇一笑,白齿衬着水色的唇,谦恭中带着些朝阳般的锋芒“侄子只观棋,不下棋。”

    “观棋半晌不言一句,真君子啊。”几位老人笑道。

    郭嘉笑了笑,回头吩咐河生道“几位老者既是常来,记得送几杯茶水出来,再搬几把椅子,如此老者,怎能叫他们蹲在地上”

    长安人的蹲功,天下无双,这等老头子们,蹲上半日起来,头不晕眼不花的,但是,蹲在自家门前,形样不好看啊。

    听他这样一句,几位老爷子才回过神来却原来,这面貌温和,谦渥,瞧着温朴如玉的少年人,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奸佞郭六畜

    有几位蹲的还是太久,蓦的站起来,顿时肯冒金星,居然就昏了。

    这时候,郭六畜转身,已经进家门了。

    进门,夏晚就在前院的倒坐房前坐着呢。

    五月正是暖和的时候,她自己做的早饭,摊得薄薄的春饼,配着醋蒜调过的焯槐花儿,乌龙头,芥菜,一桌子的野菜,要卷春饼吃。

    人常说酸儿辣女,郭嘉闻着这股子的酸,就知道夏晚要替自己再生个儿子。

    坐到桌子前,见夏晚递了碗来,郭嘉尝了一口小米南瓜粥。隔年的南瓜在窖子里储的久了,又甜又沙,吃碰上倒是极舒服,唯独那酸死人的野菜,夏晚卷上春饼递了过来,郭嘉胃里已经泛着浓浓的酸,可为了不让她不高兴,还是忍着酸咬了一口。

    好吧,虽说难吃,但郭嘉心里格外的欢喜。

    虽然人人都说,生儿生女都一样。

    但于地主老财来说,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万个念头在狂喊到底还是儿子好。

    耕地不得要儿子,种田不得要儿子,出门跟人打架,儿子提着木叉就上了,女儿可不只会哭哭啼啼

    所以,夏晚吃的越酸,郭嘉心里就越欢喜。

    夏晚见郭嘉眉梢皆是笑,却不语,望着自己,正在艰难的嚼那只春饼,笑道“听着长安人皆在骂你,捧孔二,莫非心里不是滋味儿”

    郭嘉忍着酸,总算咽了一口下去“历史便是如此,不是非得忠良才能上史书,史书上的大奸佞,也并非十恶不赦,世间没有品德十足的君子,当然也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

    无论如何,有孔成竹那样一个对手,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真的,孔成竹就真的是为了一个晨曦公主,非但愿意今生拱上所有,还愿意来世再做牛马吗

    夏晚当然知道,根本不是。

    梁清早就到关东了,也正在逐步接管关东兵权。孔方官司缠身,孔成竹意图谋反,野心都铺到了皇帝面前,这时候交兵权,说那番话,也只为在被皇帝识破野心之后,被逼着交出一切时,说的一句漂亮话而已。

    咬了一口自己烙的春饼,酸的口齿生津,夏晚葱白的手指掬着掉下来的醋汁子“无论如何,我和甜瓜,我们娘儿仨知道你是好人,这不就成了”

    阳光下犹还少年郎似的男子,勾唇一笑,眼角淡淡的尾纹“好。”一声极沙极甜,绵醇的像粥碗里几欲熬化的南瓜一样。

    在当归山上。

    山下近万雄兵,便真的有蛮力,也不过一双赤手,两只空拳尔。

    郭嘉背着妻子,走到半山腰时,便见儿子也在孔成竹的手中,这时候,他才想起李极皇陵中那些用来防盗墓客的,巨大的绞锤来。

    被逼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之后杀出一条血途来,郭嘉原以为李燕贞以死,自己只需要辅佐昱瑾就行了。

    谁知回到长安,就发现老丈人居然还活着。

    夏晚感动的什么一样,趴在他身上,孩子一样,亲了他满脸满头的口水,哆哆索索的,感动的只差给他下跪。

    她是知道的,他想杀李燕贞,他甚至起过篡位的心。她以为他为了她而最终选择放生他的父亲,并甘愿辅佐之。

    为此,郭嘉也只能苦笑了。

    于他来说,只要有个位置,能保江山安稳,能保边关百姓不受战火荼毒,是什么职位,做些什么事儿,都不重要。所以,如今他不升反降,出了中书省,填补了六科给事中沈钰的位置,做了六科给事中。

    于朝,居然是个六品官儿。

    但那又如何,朝纲安稳,妻儿幸福,于他来说就足够了。

    与夏晚一起吃罢早饭,俩人还得一起入宫。

    趁着夏晚换衣服的时候,郭嘉踱步到隔壁的晋王府,如今这一处是李昱瑾的天下。俩孩子也不知在作甚,正在院子里乐的哈哈大笑。

    好比两条小狗,也不知他们在一起,那里来那么多的开心事儿,郭嘉进门便虎着脸,问甜瓜“杜呦呦可找到了否”

    甜瓜和李昱瑾同时收了脸上的笑,也是一起摇头“未曾。”

    当夜火烧皇陵,大火着了三天三夜才熄。

    孔成竹受伤严重,叫他的兵士们带走了,而郭添是和郭嘉,夏晚,李昱瑾一道回的长安,回长安之后,大家便发现杜呦呦不见了。

    郭嘉于是派了李昱瑾和甜瓜两个到当归山下去找,让他俩仔仔细细的,一定要把杜呦呦给找回来,毕竟文安郡主还等着她呢。

    俩孩子也找了半个月了,至今,居然都没能把杜呦呦给找回来。

    等郭嘉一走,俩孩子又是哄堂大笑。

    李昱瑾道“你是不知道,她被送到掖庭局去,哭了多久。头一日刷恭桶,第二日洗衣服,等到第三日,她哭着求我把她放出去,想得美,我就不放。”

    甜瓜比李昱瑾稍微厚道一点,道“差不多就得了,毕竟小姑娘而已,明日就把她放了吧,送回文安郡主哪里,也只是叫她长个记性,才六岁的小丫头,要叫别人听来,会说咱们欺负人的。”

    李昱瑾道“因为她顶嘴儿,我把她绑在御苑后面的河边儿上正吓唬着呢,甭怕,等晚上咱们再去放她,到那时,她那死鸭子的嘴,必就不硬了。”

    甜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不厚道,怕李昱瑾还要拘着杜呦呦取笑,遂道“得,咱们一起入去,我看着把她送到文安郡主哪儿去。”

    郭嘉驾车,夏晚趁车,俩人出家门时,夏晚特地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笑着扶上郭嘉的手,上了马车。

    那几位大话扬天的老头子,得了公主赐的茶和坐椅,坐在人家门前,正吃着茶下棋了。遥遥见公主出来,百蝶穿金的大袖,正红面的襦裙,面似芙蓉般娇媚,却又端庄大气,威严无比。

    几个老头子瞬时就跪下了。

    夏晚笑着扶起郭嘉的手,忽而揉着胃,笑道“驸马的饭食做的太好吃,本公主吃撑了胃,这马车也上不去,烦请驸马扶上一把吧。”

    郭嘉有些莫名其妙,心说我何曾给你做过饭

    不过,他还是抱起夏晚,就扶她坐到了车上。

    上了车,夏晚也不遮帘子,理罢裙裾坐稳了,语声不疾不缓,道“驸马,本公主觉得咱们这所院子光照格外的好,门外还有一群老人家谈古论今,说的皆是本公主喜欢听的,每日听他们言谈几句,倒是长不少见识,那公主府,能不能不要搬了,咱们就一直住在此处,可好”

    郭嘉又懵了,心说,什么时候我给你建过公主府

    恰这时,夏晚盖下帘子,道“启车吧。”

    香车远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着,相互揩了把汗,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不是郭六畜强逼着公主住在此处,而是公主自己愿意住在这儿的。

    而公主之所以愿意住在这所小院子里,居然是因为他们几个聊天聊的好,让公主高兴。

    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青睐,叫大家都不知所措。

    更何况,方才就闻着院子里一股饭香,却没想到郭六畜做为佞臣,相貌清俊秀美也就罢了,在家居然还会做饭,简直跌破大家的眼睛。

    当然,从此之后,大家对于郭六畜这个驸马,非但不会再加一句骂语,反而极尽溢美之词。

    总之,从此之后,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郭驸马在家洗衣做饭跪搓衣板,只怕连恭桶都刷,所以,公主才心甘情愿,跟他住在两扇小如意门,一处浅浅窄窄的,四合院中。

    当然,从此之后,长安妇人们的地位也在家中提长了不少。妇人们但凡骂起男子,都要加一句,你看人家郭六畜怎样怎样,再看看你。

    宫里,长乐殿。

    皇后正在和皇帝呕气儿。

    孔心竹穿着件家常的中单,斜坐在床上,脸儿黄黄,眉儿疏疏,噘着发白的唇儿,毕竟四十岁的妇人了,到底不比身旁伺候的那些宫婢们更娇媚。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李燕贞看来,她倒比那些少女们还可爱几分。

    他的手轻轻触上她的肩头,孔心竹随即一耸肩,歪向了另一侧。

    却原来,皇帝虽说身在病中,但皇后居然怀了身孕。

    初初证出孕脉来,李燕贞极为高兴,有朝臣来见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朝臣可没他那么高兴,毕竟做了皇帝,身体是一等一的,瞧着走路都要人扶,上床居然还能御妻,正要叫他身体好起来,哪还了得

    于是,不过半个时辰,便有朝臣上疏,让皇帝注意身体,也劝皇后要进贤言,顾大局,而非以色取媚于丈夫。

    这下倒好,孔心竹多爆的脾气,立刻就骂上李燕贞了。

    她道“我这把年纪了,居然叫朝臣说个以色取媚于丈夫,这叫什么事儿传出去,我还活不活了。”

    李燕贞道“朕不是当时就骂回去了”

    孔心竹更加生气“皇上那能叫骂您说,朕幸的是皇后,又非宫中婢子,或者色相娇美的妾室,况且,也正是为了绵延子嗣,朕才与你同房,这与媚又有甚关系”

    孔心竹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就是心里格外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的悲伤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被某种东西击垮,挺都挺不起来的那种无望式的悲伤。

    李燕贞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当然,若非身体大安,也御不了妻不是。

    听外面人禀说公主驾到,李燕贞转身便走了出来。

    女儿也怀孕了,倒不是郭嘉说的,而是给太上皇诊过脉的御医告诉皇帝的。李燕贞见女儿鹅圆一张脸儿,抿唇笑的格外温柔,遂笑问道“为何不进去,要在外面站着”

    夏晚道“女儿想出去走走。”

    于是,俩父女就从廊庑一直游过去,游到了长乐殿的后殿。

    夏晚见李燕贞闷闷于怀,遂笑道“阿耶可是在为母后苦恼”

    李燕贞随即眉开“可不是嘛,阿耶统共你们三个孩子,很想再多个女儿,可瞧皇后的样子,似乎很不开心,她这个年纪,要是心思多变,阿耶怕她会小产。”

    夏晚道“阿耶心里一直挂念的,还是阿娘吧。”

    她对于陈姣那个生母,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显然,李燕贞对于那位一尸两命的妾室,从来没有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

    那于李燕贞来说,才是真正的爱人,同道。有一瞬间的鼻酸,李燕贞道“你越年长,便生的与她越像。”

    夏晚也不知明月公主,或者陈姣究竟生的什么相貌,能劳李氏两位皇帝牵肠挂肚,直到如今。

    她道“母后生气的,非是您在大臣们面前为她辩,或者不辩,而是,您说自己为绵延子嗣故,才与她同房。

    一个女人,无论丑陋或者貌美,总是希望丈夫能爱自己的。昱瑾便是为了绵延子嗣才有的,到如今她再怀孕,您又说是为了绵延子嗣,她能不伤心吗”

    无论丑或者美,女人都是渴望爱情的。

    一生之中,病时不离不弃,生死于共,却永远只是个在男人眼中有贤而无貌的糟糠之妻,曾经的孔心竹并不在意,因为她没有叫李燕贞疼爱过,如今,共患难过了,也得到过他的温柔了,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丈夫的眼里,自己仍不过一个绵延子嗣的糟糠,那种打击,于孔心竹来说,才是她最无法承受的。

    李燕贞迟疑半晌,道“阿耶会改的。”

    也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孔心竹的痛苦,然后尝试着掩饰,尝试着改而已。

    陈姣是他此生床前的明月光,而孔心竹,则永远是他闭眼天年时,安放尸骨的那片墓地而已。

    他于她没有爱,只有怜悯,为一片永远也得不到爱情的墓地所生的,由心的怜悯。但虽说怜悯,李燕贞却从不愧疚,毕竟世间能有几许女子,能真正得到爱情呢

    大多数的婚姻也不过彼此将就罢了。

    至少,因为那份怜悯,李燕贞从此之后不曾纳过妃,不曾宠过别的女子,与孔心竹一夫一妻,百年之后,史书著注,还格外有帝后恩爱一段。

    夏晚劝罢了李燕贞,转而就准备回去再劝劝孔心竹,帝后和谐,江山安稳,她和郭嘉,甜瓜的小家庭也才会和和美美不是。

    转身要进长乐殿时,夏晚便见甜瓜和昱瑾两个皆是苍白的脸,呆滞的眼,满头大汗的跑了来。

    折过身来,她揪住了正在跑的甜瓜,问道“甜儿,怎的啦,可是有什么事你为甚跑的这样疾”

    甜瓜侧首去看昱瑾,昱瑾连连摇头道“没事,我们正在比赛,看谁能先跑到栖凤宫,给皇耶耶上头柱香。”说着,他把小甜瓜一拉,转身俩人又一阵疯似的,跑了。

    青睐殿。

    如今这一处整个儿归郭嘉所管了。

    六科,凌驾于三省六部之上,是直面皇帝,起草诏书,下达敕令的机构。所以,虽说小小六品,但一品重臣,到了六科的小官儿们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人人都是脱掉绿袍换紫袍,给事中郭嘉却是蜕掉紫袍,竟就换上了绿袍。

    相比于老气横秋的紫色官袍,松绿色的六品官袍倒是更加衬得他如修竹般挺拨,白面如玉,眉修目润。只是他脸上的神色并不大好,所以,年青的下属们,一眼望过去一抹的绿,皆是颤颤兢兢的垂着脑袋。

    “什么叫各安其位”郭嘉冷声问道。

    无人敢言声。

    郭嘉指骨敲着桌案,一字一顿道“你们是六科,是皇帝的手眼,而非皇帝的爪牙,六部有尚书,六部的公事,自然也是由尚书们公断,徜若断的不力,你们便可以在皇上面前谏言,公然插手,议六部的公事,你们是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比六部的老尚书们更懂公务”

    事情的起由,其实是因为六科都事马骥,丈着自己离皇帝更近,自以为自己比尚书们更懂公务,于是指手划脚,以致于五月的桑蚕税,于淮南多征收了一回而已。

    虽也不过执行公务中的小瑕疵,但闹到淮南,却要造成多少人家为了重新缴一回税而凑钱,揭不开锅,甚至妻离子散。

    所以,郭嘉才生如此大的气。

    “今夜全部不准回家,尤其马骥,就在这殿外反省,直到你们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言罢,出了青睐殿,郭嘉便准备往长乐殿去见皇帝,谁知才走不几步,便见皇帝在不远处站着。

    眼看六月的大毒日头,真晒上一天,六科那些年青人也受不了的。李燕贞一场大病之后,忽而开始注重起了养生,所以格外在乎的,就是大臣们的身体。

    更何况,马骥行事,其实是李燕贞命令。所以,李燕贞道“此事勒令两句,及时改正也就完了,你又何必动如此大的怒”

    郭嘉不曾因为照顾老丈人,就刻意走慢,反而走的很疾。

    走了半天再回头,见老丈人依旧慢腾腾的跟着,郭嘉颇有些恼气“您既身体不舒服,为何还要插手政事您可知于您来说不过小事,但于百姓来说,这就是大事。”

    李燕贞和郭嘉,曾在关西战场上有过五年相互搭档的经历,所以,俩人之间有种像结发夫妻一般,彼此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知遇之感。

    “若非你喂朕吃水银,朕又怎会像如今这般,精力不济”李燕贞一半恼怒,也是真的生气,毕竟郭嘉玩的这一手,害他在病榻上缠绵,将近九个月,一个妇人的孩子都能生出来了。

    郭嘉垂了垂眸子,抬起头来,勾唇一笑“若非小婿喂您吃水银,如今这宫阙里的主人,怕要姓孔了吧”

    李燕贞面色寒了一寒,亦是瞬时就冷了脸“可它也差一点就姓郭了,不是吗”

    郭嘉断然摇头“不会。”随即他又道“但是皇帝也许不再是臣的泰山,而是舅子。非是因为臣不想,而是因为臣的妻子,臣只是不想她伤心而已。”

    望着将要垂下远处那红红宫墙的乌金,李燕贞负起两只手,瞧那脸上的神色,是真的生气了“六畜,有时候朕就想,为甚你待朕,就不能像待先皇一般。”

    和颜悦色,极尽谄媚,当然,也不会被气的动不动就想杀了他。

    郭嘉低眉笑了一笑,抬起头来,坦然望着岳丈“所以先皇死了。”

    不得不说,他说的也是实话。馋佞,谄媚,终究也只是郭嘉想要达成目的而已。他要真那样待李燕贞,李燕贞的死期也就快了。

    毕竟在关西战场上的五年,俩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相处的。

    李燕贞笑了笑,扶过郭嘉的肩膀,这是准备要回长安殿了。

    他道“当初年姐儿初生,有位神算子就曾说过,那丫头将是朕的福星,于朕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朕这一生,全呈了她这八个字。”

    夕阳仿似溶金,相互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老战友,磕磕绊绊,最终,仍还是搭着伙,并着肩,牢不可破的俩君臣。

    傍晚时,夏晚出宫,等了片刻,丈夫出来了,再等片刻,本以为儿子会出来的,结果有个小内侍却来报说,郭添今夜宿在宫内,就不回家了。

    这样的话,就又是俩夫妻,并一个小小甜瓜了。

    夏晚在孔心竹那儿坐了半日,吃了半日的茶,坐的屁股疼,望着那马车,就不肯坐进去,转而笑道“如此暖融融的五月天时,不如咱们走回去”

    初暖的六月,长安城一片绿意朦胧,夕阳已坠,夜风温柔,过了金水桥,夏晚毕竟有孕的人,便走不动了。

    郭嘉也不说什么,知道她坐车坐累了,屈膝,马步一扎,夏晚也就顺顺儿的,趴到了他背上。

    她道“甜瓜和昱瑾之间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明儿单独把甜瓜叫出来,好好儿问上一问。”

    “好。”郭嘉道。

    夏晚又道“我瞧皇后也不甚开心,她似乎是真的伤心,而我竟无法开解。”

    “明日入宫,我去开解开解她。”郭嘉又道。

    无论如何,丈母娘是喜欢女婿的,所以,郭嘉的话,孔心竹颇能听得进去。

    夏晚絮絮叨叨,又道“杜心蕊快生了,兴儿还在关西,今夜起,只怕我得去隔壁照料。”

    郭嘉道“何须你亲自照料,我去照料就好。”

    说起郭兴那个胖妇人,郭嘉就要皱眉头,心蕊二字,多好听的名字,等到见了面,才发现是个比郭兴还壮,比他还粗还黑的妇人,简直败胃口。

    不过,为了能叫夏晚不操心,郭嘉身兼八职,把郭兴那胖媳妇儿,也就照料上了。

    夏晚趴在郭嘉肩上,过了许久,又深深叹了一气“丈夫身为皇帝,不纳嫔妃不开六宫,儿子聪明又听话,但皇后的哀伤,怕是永远也无药可解了。”

    郭嘉道“我劝她就好,会好的。”

    暖风沉醉,心意相融,归家的路其实很漫长,从乌金西坠走到华灯初上,可分明又哪么短,聊着家长里短,邻里杂事,也不过转眼,就到了家门口。

    两扇如意小门掩上,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家,有着属于平凡人的,无法用笔墨描摹,渲染,但只要置深其中,就会翘起唇角,满溢的幸福。

    夜里洗罢澡,照料着夏晚睡下了,郭嘉装模作样,还得去过问两声隔壁的胖弟媳妇儿。

    真的没有生过登极的野心吗

    真的没有想过,让郭添取代昱瑾吗

    走到郭兴家门前时,郭嘉抬起头,望着树梢那轮明月扪心自问。

    有过,而且还曾狂热的预想过,但夏晚给予他的,平凡而又浓厚的幸福感,足以抹去那深深的遗憾,为臣子,尽本分,能一人退雄兵百万,也能恪守已职,卑微而又本分,只做自己的份内事,人生一世,恍如沧海一栗,也仿如月空下那一粒星的闪烁。

    无比卑微,但也无比的伟大。

    月华深深,皇宫后面最大的狩猎场,御苑内,两个孩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着,撞到一起,便同时瘫坐到了地上。

    那个嘴巴尖利,又坏又可恶的小姑娘,在掖庭局涮了几天恭桶,洗了几日衣服之后,因为不服管教,跟李昱瑾顶撞,吵架,李昱瑾把她绑在了御苑里河边一颗老柳树上,本是想吓唬吓唬她,晚上再来救她的,但等他和郭添两个晚上进御苑时,河水涨了至少两尺深的潮,而那个才六岁,个头矮矮的小姑娘也不见了。

    李昱瑾找来找去,甚至于忘了自己到底是把她给绑在那棵柳树上了。

    因为郭嘉特地吩咐过,让把杜呦呦给文安郡主送过去,俩孩子算是擅自行事,悄悄把她给拘起来的,这下倒好,因为他俩的擅自行事,一个才不过六岁的小丫头,居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过后文安郡主来查,这才开始满宫里四处的寻找,找了约莫半个月后,于下游的污泥潭里捞出一具极渡溃烂的孩童尸体来,这事儿才得已告终。

    杜呦呦那个小姑娘,也就于这世上生生儿的,消失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

    因为那个无辜小姑娘的一条性命,风风火火,性子莽撞而又冲动的李昱瑾,在他十一岁的这一年,终于长大了,也沉稳了,当然,也正是因此,最终才能胜任那个位置。

    十年后李燕贞丧,李昱瑾继位,郭嘉为中书令,便是大魏王朝,长达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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