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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第 2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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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七星宫的时间不长, 可潘垚也知道,鬼影山是七星宫的禁地。

    那一处常有迷雾茫茫,寻常人靠近不得, 有如瘴气一般。

    和她住一屋,才入七星宫门就有诸多照顾的苍耳便特特交代过, 七星宫里,旁的地方能走,就这一处, 那是万万走不得。

    “吓人得很呢,一到夜里便是鬼影幢幢, 山谷深处还有野鬼在叫, 你道那是什么那是真的鬼不是骗小孩儿的”

    说起鬼影山, 苍耳的面上有惊惶苍白之色,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潘垚回忆起苍耳的话, 据说,鬼影山是七星宫拘了各地的妖鬼在下头, 可以说,那一处是禁地,也是牢狱。

    小狐鬼的阿爹,一只三百年的狐妖, 它曾经也被拘在那一处。

    潘垚垂了垂眉眼, 府君是否也是在这一处

    “夏荷, 秋蕊, 伺候我更衣沐浴。”

    清平宫里传来钰灵有几分愉快的声音,吴侬软语,自带娇憨,只见她雾鬓风鬟, 一身红色的纱裙轻飘地拂过白玉为砖的地面,行进间有香风阵阵。

    她走得不快,右腿仍然可以瞧出有几分缺陷。

    这会儿,清平宫众人都能瞧出,钰灵的心情着实不错,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不敢大意,大气都不喘一个,各个眉眼低垂,足底轻轻又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自己的活。

    潘垚收回心神,握紧手中的五明扇,以均匀的频率扇着这比她人还高的大扇子,尽职的做一个鼓风机。

    风拂过,吹动纱幔飘忽,清平宫这一处好似有仙乐阵阵一般。

    内室里有流水的声音,倏忽的,潘垚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了那将地上缀着红缨的紫竹狼毫捡起的手上。

    这是个年轻女子的手,纤细又白皙,手指细长。

    唯一可惜的是,这手瘦削了些,不,不能说是瘦削了些,可以说是十分的瘦削。

    几乎是皮耷着骨头,薄薄的覆盖了一层,能见下头有青筋和血管,薄薄又脆弱。指尖有些白,就连指甲盖都透着白,只瞧手,便能瞧出了弱柳扶风的气质。

    顺着手往上,瞧到的便是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是冬风。

    小狐鬼的阿娘。

    潘垚在小狐鬼的梦里见到过。

    只是和那时相比,她清瘦了几分,面上的神情也少了。

    与那时惊惶无措和绝望相比,她平静了,也显得麻木了,更像是伺奉在清平宫的其他人,大家收敛了自己的性子,如流水磨平了卵石。

    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会动、会呼吸的摆件,依着钰灵的心意做着她吩咐的事。

    冬风捡起地上那一管笔,收在托盘之中,眉眼低垂,捧着托盘又退下了。

    潘垚目送着她的背影。

    才来清平宫时,瞧到冬风时,潘垚也心生意外。

    一道做活的般若说了,小狐狸死后,冬风也是低沉了好一段的日子。

    戏剧落幕,钰灵不在意冬风,对于她是留在清平宫,亦或是离开七星宫,她全然无话。

    犹如唱戏的陶偶,戏剧落幕时,排戏的主人家将陶偶往匣子一收,随手搁置在一处,时光流淌而去,木匣子蒙尘,主人家的视线偶尔瞥过,分不出半分心神。

    冬风于钰灵而言,就是那匣子中的陶偶。

    一出戏唱完,自然得物色那唱新戏的,用旧陶偶,那是失了七星宫宫主千金的身份

    般若“冬风不愿意走。”

    说起这事,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眼睛里有水光闪了闪,似怜惜,似不忍又似自伤。

    细瞅,里头还有几分对冬风决绝的不赞同,却又不知说什么的无奈。

    “她是个无情、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冬风她不愿意离开七星宫在宫门里,我们活得像摆件,可出了宫门,我们连摆件还不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般若也不例外,说起这些,她抿了抿唇,显得有几分冷漠。

    在阿爹阿娘眼里,女儿是赔钱的丫头。

    一碗稀粥养到十几岁,中间得做一家子的活,年纪小小背上便背着个弟弟做事,哪怕她也只比弟弟早来这世间几年弟弟哭了尿了,都是她忙活,人们常说,阿姐便是阿娘。

    可阿姐,她一点也不想做阿娘。

    山里捡柴,河边洗衣丫头片子什么活都得做。

    等到年纪到了,再换到别人家去,给阿爹阿娘和兄弟换几两碎银,亦或是给阿弟和阿兄再换个嫂子回来。

    去了旁人家,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几十年重复着这压抑又见不到光的日子。

    “呵呵,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做人闺女儿的,真是活得还不如做家里养的鸡鸭鹅这些畜生,起码,畜生不用做活,也不会伤心。”

    般若吸了吸鼻子,将伤心往肚子里藏。

    “左右,我们和畜生都一样,都得用一身骨肉去还那些吃的米和粮,又何必选择做这会伤心的丫头片子做畜生就好了。”

    潘垚一时无言,心中更是难过得不行。

    “会好的,以后慢慢便会好起来。”潘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风一吹,声音便被吹得飘忽。

    是会好

    可即便是千年后,这样的事仍然是存在。

    般若冲潘垚笑了笑,垂鬟分肖髻晃了晃,有几分可爱。

    “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怕了,太怕了冬风她想留在七星宫,她去了一趟鬼影山,那狐妖一直在半山腰,那儿有一座草屋,狐妖性子睚眦必报,小狐死了,它怎可罢休”

    “冬风她、她”般若一咬牙,眼里有惊惧和忌惮一闪而过,说起这事还心口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震惊的。

    “她趁着狐妖不备,亲手杀了狐妖,尸骨抛下了鬼影山的山谷”

    “那天后,她回了清平宫,又在宫门前的玉兰树下跪了许久,求小姐怜惜她孤苦,过往种种,是她冬风糊涂,人妖殊途,小狐更是孽障”

    “小姐在梳妆台上梳着发,握着玉梳的手都顿了顿,面上有惊讶的神情我们谁也没想到,冬风竟然舍得和那狐妖断了,更是决绝到这般地步。”般若喟叹了一声。

    “后来,小姐轻笑了声,道她倒是个知情知趣的。”

    就这样,冬风还留在了清平宫,虽然不再做抬轿的四婢之一,可扫洒伺花,洗衣奉茶她仍然是清平宫中的一人,甚至是亲近的宫婢。

    有时出行的人不凑手了,她也会轮值抬轿。

    “她当真心如止水,尽心尽责。”

    说到这话,般若面上有世事愚人的无奈。

    钰灵稀奇了一段时日,注意了一段日子,见她本本分分,撇了撇嘴,将玉梳往匣子中一丢,嗤声道,“无趣”

    自那后,钰灵都不在意冬风。

    清平宫。

    潘垚瞧着冬风的背影,只见她穿着一身青衣,黑发梳成了朝云近香髻,捧着那沾了血的笔往前去了。

    因为低头,她露出细细的脖颈,背影脆弱,也有一股萧瑟的沉默,死寂死寂。

    白玉为砖的地上,那一抹血迹也已经被冬风擦净。

    潘垚瞧着那一处,手抚过腕间成盘龙木镯子的灯笼。

    在里头,小狐鬼和蓬头鬼娃娃在另一方天地,一狐鬼一上床鬼,两鬼皆闹着要骑那只大公鸡,直把花羽的大公鸡闹得到处乱飞,油光水亮的细毛都掉了好一些。

    这会儿,大公鸡气急反怒,正反过来追着两鬼啄,咯咯咯乱叫,气势凶悍异常。

    蝴蝶震了震翅膀,于高处落叶上停靠,不理睬这两鬼一公鸡。

    瞅着这玩得不知愁滋味的小狐鬼,潘垚心道,这样也好。

    如今她隐了身份,倒是不好寻上冬风,也不好和她说小狐鬼的事。

    特别是听了般若的话后,潘垚也担心,要是冬风和钰灵透了口风,那她可怎么办

    她还得寻府君呢

    可不敢露出马脚

    潘垚瞧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等她寻到了府君,将府君带出了这七星宫,她一准儿给小狐阿娘捎信。

    要是小狐的阿娘愿意,她也能让小狐鬼和它阿娘见一见,了了小狐鬼的心愿。

    潘垚又瞧了瞧那清平宫外的那一株白玉兰,瞧着那一树的花苞,她的眼里有焦急之色。

    “好饭不怕晚,不急不急,这事儿急不来。”

    呼气吸气,潘垚修着心窍,嘀嘀咕咕地宽慰自己,按捺住了这一份着急。

    如此又过了两日,确定妙清道人闭了关,潘垚这才寻到了鬼影山。

    夜黑风高时,正是杀人放火天。

    潘垚到鬼影山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时。

    悬崖往下,一路有迷雾重重,等入了崖底,此处豁然开朗。

    潘垚往周围瞧去,目露诧异。

    鬼影山的周围竟是一处湖泊

    只见岸边有树影重重,月色倒影湖中,因为那水色,就像是一弯碧绿纯净的月牙静卧在这水中。

    湖光水色,湖面氤氲着如雾如岚的水炁。

    还不待潘垚诧异这一处禁忌之地有这般好景色,只听山谷深处有一阵怪风席卷而来。

    刹那之间,犹如天地变色一般,只听风呼啸着野鬼妖邪哭嚎的调子,吹皱了湖面,两岸边的树影被摇晃,犹如万千鬼手在招摇。

    那一轮月色破碎了去,湖面翻动。

    一刹那间,潘垚瞧到水面上浮起了一张张脸,苍白、死寂、诡谲水下有鬼影游动,他们大张着嘴,有血雾血煞一般的烟气吐出。

    万千血煞血雾被牵引,犹如一团团铁线虫一样朝湖底深处扎去,细细密密,绵延不绝。

    潘垚惊得不行。

    在湖底

    府君在湖底

    只须臾的功夫,潘垚联想起了妙清道人在清平宫拂手而现的水幕,当下便知,他口中的以一城血气和尸气做引是何意了。

    “疯子真是疯子”

    潘垚喃喃,有些失神地踩着河边的碎石和沙砾。

    她走近了这一处的湖泊。

    山峦的倒影映在水面上,风摇着树,影子在水面上肆掠地挥动,而水下,数以千计万计的尸体掩藏在其中。

    他们张开了眼睛,白白的瞳孔遍布整个眼眶,骇人可怖

    足尖触及湖泊水炁,有阴深死气缠上。

    这一刻,潘垚心中没有惧,只有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伤怀。

    这便是千年后,灌湖村底下那一湖的死尸么

    原来,他们竟是如此来的

    只因妙清道人为了自己的一个私欲,为了闺女能如常人一样走路不瘸腿,余骸骨的儿子能重塑肉胎,他就生生要将府君造成邪神,筹谋那诛杀邪神的一份功德

    他害了谢予安,更害了一城无辜的百姓。

    他们、他们也同样有儿有女,有父有母啊。

    和他妙清一样

    同样是有血有肉,有亲有眷,凭什么他们便是蝼蚁

    “我该怎么做”潘垚蹲地,和湖底一睁眼的尸体对上眼。

    她没有怕,只是难受。

    她该怎么做才能救府君

    才能镇了这妙清道人,替这一城的人报仇

    潘垚心乱得很。

    她很怕自己做不到。

    毕竟,此时的她一丁半点儿的头绪也没有。

    这时,远处的风声有些许不同,潘垚警觉,身形一晃,如风似光地落入鬼影山的湖泊之中,藏于这遍布尸体的水中。

    她于水中朝这血雾瞧去,将它们的轨迹瞧得更清晰了。

    果然,这水雾是通往水底深处,想来,那儿另有一处秘地,所以水幕之中才能瞧到那崖壁湿润,有水炁氤氲凝聚。

    于水中往外瞧,潘垚瞧到,来这一处的正是钰灵。

    只听风吹得轿子的珠帘叮叮脆响,有香风阵阵袭来,钰灵坐在那火红鎏金的轿子里。

    月色和红光辉映,将她柔美清冷的脸照亮,伴着着鲜花仙乐,她有如天上仙落。

    钰灵半撑手于下巴处,视线随意一瞥湖面,语气有几分慵懒。

    “阿爹就是太过小心,在我七星宫内,还能有什么异动不成。”

    话才落地,就有一股风炁起。

    只见风绕着火红鎏金的轿子卷了一圈,一刹那间,抬轿的四人昏厥了过去,于半空之中往下坠去。

    失去了抬轿人,轿子也急速地坠地。

    “不好”钰灵急急道了一声,手重重往火红鎏金的轿子轿厢边一撑。

    一刹那间,火红鎏金的轿子在半空中旋转,轿子顶上那一颗大宝石迸出强光,犹如屏障和护盾一般,护着这轿子落地。

    “什么人”钰灵气急,一扯身后的披帛,从轿子中走出。

    因为方才这一场的意外,她风鬟雾鬓的发散了一些,碎发垂于有几分丰腴的肩部,眼睛簇着被挑衅的火。

    因此,那一声什么人,声音格外的冷。

    她往前走了两步,半分没有在意倒在地上的抬轿子四婢,眼睛环看了下周围。

    冷喝,“何方宵小作祟敢做不敢当,是何君子所为”

    湖底,潘垚也懵了懵,视线对上瞅着她的大眼白兄弟,还有些楞楞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呀。

    兄弟能作证吧。

    她还在瞅着湖下秘地在何处,还没顾上惹这钰灵呢。

    大眼白的兄弟眼睛一睁一闭,瞅着像是在翻白眼,并不给潘垚作证。

    潘垚

    小气

    钰灵又往前一步。

    脚边便是抬轿的四婢,各个跌在地上昏了过去,摔了一身的泥沙土砾,眼睛紧闭,月色下脸色有些苍白。

    她没有分心神和心力到这几人身上。

    左右是抬轿的,亲近的身边人又怎样没了这个,清平宫里还有许多个,等她阿爹斩杀邪神,功德加身,她又何须再出行有轿

    那时,她自己就能走。

    款款而行,婀娜多姿,要多有风情,就有多风情。

    异变突起,只见一股妖风卷着沙砾起,原先倒在地上的一宫婢猛地起身。

    月色漾起锋芒,她猛地朝钰灵抓去。

    不好

    钰灵急急后退,却慢了一步,胸口被挠了一处。

    她低头瞧着自己胸前血肉模糊的模样,仍有些吃惊讶异。

    她这是受伤了吗

    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她一捂住胸口,嘴角沁出腥甜的血,脸色苍白了些许。

    钰灵抬眼,借着月色瞧清了眼前的人,还有几分恍惚。

    “是你”

    “冬风”

    “不错,是我。”冬风勾唇冷冷一笑,抬起挠了钰灵的那一只手到嘴边,伸手舔了舔,眼里有兴奋和快慰,还有几欲疯狂的压抑。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原来小姐的血,堂堂的七星宫宫主千金,你和我们这些凡人、还有你和你阿爹口中的妖邪狐七,我们大家的血并没有什么分别嘛。”冬风脸色倏忽一冷,“尝起来一样的腥,一样的是恶心”

    狐七

    潘垚的脑袋微微探出水面。

    小狐鬼说了,它阿爹便是唤做狐七,人称一声七郎。

    这一看,潘垚都被此时的冬风惊到了。

    只见她一身的妖炁,脸上有狐毛,那只沾了血的手更是成了利爪模样。

    这是

    化妖了

    潘垚心口紧了紧,想起了般若的话,再看手中的木镯子,摩挲了上头的纹路。

    对于般若说的冬风杀狐妖的故事,潘垚有了几分推测。

    小狐鬼的阿爹阿娘他们都是爱它的。

    爱逾生命。

    钰灵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一步,眼波流转,口中不忘嗤笑。

    “哦,我道是谁呢,难怪方才有一股狐狸的骚臭味,我早该想到的,冬风啊冬风,你真是出息了啊。”

    那稍宽的眼距下,狭长的眼打量着冬风,轻啧两声,有嗤笑也有不以为然,还有几分兴致盎然,最后,想通了什么,钰灵竟然不顾自己胸口处受了伤的伤处,一拍双手,目露几许赞许。

    “有趣,有趣”

    “冬风你这是给我唱了一出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啊。”

    “当真有趣”她笑得不行,花枝乱颤。

    最后,钰灵倏忽地收拢了笑容,脸色一沉。

    “你们夫妻二人倒是情真,一人忍辱负重,另一个妖狐也不差,甘愿舍出妖丹,为的便是今日这样吧好计谋,当真好计谋,趁我不备,以人身幻妖身,谋我性命,这一招想得很是不错,我都被骗过去了。”

    “只是”

    话语一转,钰灵又道,“你未免也太小瞧我钰灵,小瞧我七星宫了”

    话落,她一拂拂过胸口,瞬间,那破损的皮肉复原如初,只犹有几分苍白的脸色表明了她方才是受了伤的。

    钰灵脸一沉,稍宽眼距下,那狭长的眼珠子很黑,黑得有几分邪性。

    “我钰灵生平爱排戏,最恨的什么,你知道吗”

    “那便是唱我戏的人胡乱地加戏改戏,生生将我一出好戏毁得乱七八糟”

    “冬风,你该死”

    “你才该死你和你爹都该死”冬风瞧着钰灵的眼睛透着深刻的恨。

    下一刻,她两手都成了利爪,如走到了末途的兽类一般哀鸣一声,身影疾如风,快如电,猛地朝钰灵撕缠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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