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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沉沉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还是被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
然而脑子固然是挣扎着清醒了,眼皮却仍困得睁不开。
只手指下意识摸索着枕边, 她小声喊“殿下,殿下。”
孩子似的喊了好一阵。
结果最后“殿下”没摸到, 反倒是冷冰冰的空气钻进被窝来, 把她冻得一哆嗦不用想也知道。
魏弃大概是醒得比她早, 不知跑哪去了。
沉沉撇撇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本想安慰自己,从前在朝华宫时, 他也时常如此。
可不知怎的, 竟还是忍不住“愤愤难平”。
表情一会儿无奈一会儿皱结,一会儿眼皮打架、长睫如蝶翼扑扇就是不愿睁开眼。
光顾着在心里“骂”某人好生冷酷,回家的第一天就不见人影。
当然也不会发现,屋里早就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
魏弃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用脸表演默剧。
半晌,开口道“谢沉沉。”
他话音淡淡“你娘方才派人来, 叫你去前院用午膳。”
怎么到哪都这么神出鬼没的
沉沉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顾不上头发乱得如鸡窝, 抱着被子缓了一会儿, 她抬起头来看他, 呆呆问“那你怎么回她的”
“说你在睡。”魏弃道。
“”
虽然事实是她的确在睡, 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怎么就越听越奇怪呢
沉沉不禁扶额眼下, 都不用出门,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萧府上下的名声。
白日宣淫,毫无避忌。
这都拜谁所赐
她猛地抬起头来, 手指指向魏弃,颤颤巍巍道“你昨夜”
“昨夜”魏弃一脸无辜。
是了。无辜。
尽管他的脸上分明毫无表情,但沉沉就是看得出来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不辨喜怒目若幽潭,都是假的。
沉沉脸红得滴血,忽然掀开裹着身的被子,自个儿偷偷往里看了一眼。
结果不看不知道。
她“嘶”一声,后知后觉地怒起。
“这、这。”小姑娘把被子推到腰际,一脸正气地拨开前襟,露出小片雪一般的肌肤,点点殷红醒目。
又抬头看向魏弃,她“声讨”,“这是什么”
魏弃面不改色,道“花。”
沉沉羞愤欲死“这算什么花”
魏弃不答,却指着自己的颈侧。
沉沉定睛望去,只见上头,赫然也印着几朵殷红的“花”。
所以,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昨夜的荒唐记忆终于回笼,渐次涌入脑海。
她在心里稍一复盘始末当即拿被子蒙住头。
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装一会儿缩头乌龟再说。
谁料,乌龟的“壳”却被人扣住。身旁被褥下陷,某人施施然在她身旁“落座”。
小姑娘身体微僵。
半张脸仍蒙在被子底下,又忍不住露出双骨碌碌的眼睛,冲着魏弃眨巴眨巴。
而魏弃亦盯着她。
那双清棱棱的凤眼,从前总觉得冷清,傲气凌然。
可不知为何,如今,哪怕不笑时都像装着一泓春水。
仿佛嘴巴不笑,两眼便代为展颜似的。他问她“饿不饿”
小姑娘眨眨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起来,”他于是说,“带你去吃尚庆楼的面线。”
“诶”
沉沉一怔。
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昨晚迷迷瞪瞪睡去之前,的确就惦记着这一口。
正想问,魏弃却忽的伸手来,一指点在她眉心。
“谢沉沉,”他说,“你昨夜抱着我的手说梦话,念了一晚上的猪脚面线。”
要不然他为什么起个大早,去看究竟是谁家的面线让她馋得梦里也流口水。
“真、真的”沉沉闻言,惊得瞪大眼睛。
魏弃遂翻过手掌,给她看自己掌心那两道红彤彤的牙印。
沉沉盯着那“铁证如山”的牙印看了半天。
起初,还能一本正经地“吹捧”“难怪昨晚做梦吃的猪脚面线,好像比什么时候都香。”
魏弃“”
“原来是因为材料用得好。”沉沉说。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逗笑。
那些幽微难明,说暧昧又更亲昵难分的气氛,就在少女掩不住的开怀笑声中,化作清风飘远。
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殿下呀殿下,罢了,原来我也咬了你。那我不生你的气了。
更何况,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沉沉想。
她不是气他作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至少,和那时朝华宫里的“折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只是她的脑子迟钝,一时理不清个中关窍想多了,还脑袋疼。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那碗心心念念的猪脚面线给吃上。
毕竟,面线只有在江都城吃才最地道。而她与他,总是要在一起的。
沉沉想到这,忽的悄摸伸手,摸了摸魏弃颈边的“花”。
指尖相触的地方,竟从冰凉的皮肤上摸出些滚烫的热意。
她的手指抖了下,又悄摸收回袖中。
日子长,岁月远呀。
小姑娘心中,泛起不知觉的甜意。
心说,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等她什么时候想起问,魏弃总会告诉她答案。
不着急。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卖了十几年。厨子却始终还是那个老厨子,风味一点没变。
沉沉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自己这桌上菜,当下一脸宝贝地捧起面前那缺口的瓷碗。
顾不上小脸被热气熏红,她语带怀念,低声同魏弃道“小时候,每年我过生辰,阿爹便会带我来尚庆楼吃一碗猪脚面线。”
用谢父的话来说,猪蹄踢霉运,面线长寿延。
沉沉年纪小时便听了进去,此后的许多年,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大伯父府上借住时,买不着猪蹄,仆妇们也不知她的生辰,她就偷偷自己揉面、煮面来吃。
怕被人发现,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
好似多吃几口,就能多活上几年似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半年前,她回到江都城,还曾专门拎上这满满回忆的猪脚面线,去坟前拜祭了谢父同谢缨。
谢缨。
脑海中又浮现起定风城城楼之上那一袭红衣,沉沉不由地苦笑。
勉强定下心神,侧过头去,却又一本正经地问魏弃“我还没问过,殿下的生辰是哪一日”
她在朝华宫从冬天待到初夏,从没听宫人们说起他的生辰。
魏弃正盯着那猪脚看。闻言,淡淡道“九月初九。”
果然错过了。
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犯愁的神情亦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换作带着歉意的温柔讨好之意。
想了想,她从自个儿碗里分出好几筷子面线,夹进了魏弃碗里。
“从小到大,我来尚庆楼,尚庆楼的朱阿叔总是给我好多好多面线,猪蹄也永远是最大个的,”沉沉道,“所以我才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现在呢,我就把自己的好运气分一半给阿九呀。”
她忽然回过神来,笑眯眯道“阿九生在九月九,好多个九。”
魏弃没说话,看着自己碗里那高高隆起成小山的面线,低头尝了一口。
又问谢沉沉“你几时生辰”
“早过啦,”小姑娘掰了掰手指,似乎在推算日子,许久方道,“想起来了,那时我还被关在定风城的地牢里呢,是十月”
话音未落。
不远处,隔断后厨的布帘忽被掀开,从里窜出个五短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
男人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沉沉见了他,却当即笑着喊了一声“朱阿叔。”
阿叔
魏弃亦在打量此人。
见他面容光洁紧致,却被称作阿叔,一时有些意外。
视线随即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男人干净的下颚。
而朱严听出来沉沉的声音,循声扭头,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表情难掩惊喜。
“沉沉”男人低声道,“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纵然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来特有的尖细音色。
“昨日才到呢,阿叔,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尝阿叔煮的面线。对了,阿九。”
沉沉笑着同朱严寒暄两句,又扭头向魏弃介绍“这位便是朱阿叔了,我吃阿叔煮的猪脚面线、从小吃到大。阿叔的厨艺,在我们江都城里都是鼎鼎有名的。”
她夸得真挚,一脸骄傲。
朱严却只有些羞赧地低头笑笑,并不敢看魏弃。
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婶娘常念叨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会开心。”
“婶娘说起来,婶娘身体好些了么”沉沉听他提及“婶娘”,不由面露关切,“我上回去看她,她咳得厉害。半年多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朱严连声道。说完,小心翼翼瞥她一眼。
他旁敲侧击“不过,若你哪日得空,愿意去看看她”
“我今日便得空呀。”沉沉立刻接话。
朱严闻声,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眼神却仍忍不住飘向她身旁、始终影子般沉默的少年,似在心下斟酌什么
“面要凉了。”魏弃倏然开口。
声如其人,冷泉漱玉。
朱严却听得莫名一抖。
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在这站了太久,已扰了对方“雅兴”。
他直觉此人不好应付,心下难免一慌。
推说沉沉有心便好,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小姑娘又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婶娘如今可在家中”沉沉满面担忧。
说话间,扭头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汤碗,吞了口口水。
末了,却仍是许诺“择日不如撞日。等我吃完这碗面线吃完便去看婶娘罢。”她说,“我同阿九一道去,不耽误阿叔的事。下回回来,也不知几时,能看一眼、总觉得安心些。”
沉沉嘴里的婶娘,便是朱严的发妻,尹氏。
十几年来,城中认识朱严的人,无一不说他命不好,娶了个不下蛋的疯婆娘。
连沉沉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位婶娘,也是因被邻家的虎头带来看热闹。
她、虎头、还有被虎头强行拉来、不情不愿的陈家小书生,三个小脑袋挤在墙垛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人。
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正脸,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纤弱背影。
女人哼着摇篮曲,轻摇晃着怀中那只破布偶。
沉沉看在眼里,心道,不过就是喜欢布偶罢了,自己也常缠着府上的阿嬷帮忙做来玩,有什么稀奇
说人家疯,想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怎料,念头刚闪过,待她再转过眼去,却见院中女子忽的浑身抖颤。
竟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剪子,将那布偶的脑袋生生剪碎。
棉絮纷飞,似还不解恨,又把那布偶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
绣花鞋碾着那布人残缺的身子。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尹氏嘴里喃喃自语。
清秀的脸庞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女人抱住脑袋,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哀嚎。
沉沉本是个温吞性子,却不知为何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软,回过神来,人已整个往后仰。
小书生反应快,慌忙伸手抓她、也扑了个空。眼见得人就要后脑勺着地,摔个脑袋开花。
沉沉伸手抓了两把空气,自知“难逃此劫”,不由悲从中来。
可她没有跌到地上,反而迎上一个熟悉的怀抱。
原本紧闭的双眼颤巍巍睁开。
小姑娘看清来人,愣了一瞬,立刻便笑开,紧搂住那人脖颈,甜滋滋地喊“阿兄你怎么来了”
谢缨任她搂着,挑眉道“这会儿知道喊阿兄了。”
又问“你们几个,都凑在这做什么”
虎头一溜烟滑下墙来,唯恐被这小霸王盯上,全无在沉沉面前的“威风八面”,怯生生不敢说话。
反倒是深呼吸几次、方敢跃下墙垛的小书生直愣愣地看过来,抿唇道“王丰说,要带我们来看热闹。”
王丰,是王家虎头的大名。
陈家书生迂腐,待谁都不亲昵,便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不例外。
谢缨闻言,蹙眉看了一眼院中方向,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寒。
沉沉怕他迁怒虎头和小书生,忙紧搂住他的脖子,道“阿兄,我、我累了,我想回家吃香糕,你说阿娘今日做了香糕没有”
谢缨道“只知道吃。”
可话虽如此,他还是抱住她,一路回了家去。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几人要看的“热闹”究竟是什么。
沉沉以为这事便就此揭过。
谁曾想,当夜却似魇着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回荡着那女人凄惨的叫声。
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
小姑娘忽从床榻之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从床下拖出一只箱箧。
里头放着林林总总十余个或新或旧的布偶,概都是她缠着府上的老阿嬷做的。
她从里头找出一只最齐整的。
借着出门找虎头玩的借口,偷摸找到了昨日那处小院,把布偶放在了院门口。
过了几日,“路过”小院,又听见哭声。
她驻足片刻。
第二日,小院门口多了只布老虎。
第不知多少日,她的最后一只布偶也送了出去。
沉沉看着眼前紧闭的院门发了会儿呆,心里祈祷自己再也不要梦到那凄苦的叫声作为交换,她想,她这辈子一定都不再做幸灾乐祸的事,不把别人的病当笑话看。
谁知双手合十,祈祷完了、她一睁眼。
只听耳边“吱呀”一声,却和正巧开门的尹氏撞了个正着。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些布偶的缘故,”沉沉说,“我生怕婶娘拿剪刀来刺我。可她非但没有伤害我,还看着我、对我笑,领我到院子里吃糖。”
“”
魏弃问“所以你便吃了”
不怕疯子给你喂毒药
“吃了呀”沉沉却一脸理所当然,“那饴糖和外边卖的味道还不一样,特别的甜”
问题是糖甜不甜吗
魏弃盯着她看,眼神微妙。
沉沉被他盯得莫名一阵羞恼,又不知羞从何起,恼从何来,只得把脚下步子迈得飞快他们从尚庆楼出来,便一路直奔朱家。见完了朱家婶娘,正好还能赶上夜里的灯会。
一切本来算得刚刚好。
沉沉走在前头,心里还在嘀咕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魏弃忽又道“在这等我。”一句话,便生生把她叫停了下来。
等她回过头去,人已经凭空消失在大街之上,哪里还追得上
她只得站在原地等魏弃回来。
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人,她反倒被长街东面、被一群老弱妇孺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吸引去了注意。
一面布招,一张桌,一个伏案书写的少年。
打眼望去,概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陈设,等候的队伍,却已几乎要排到街尾。
沉沉心下难免好奇,正想拉旁边人打听打听、问这排得是什么队。
可话未开口,一阵高声嬉笑声迎面而来,又尽数把她的声音压过。
她循声望去,不禁皱眉。
“陈举人,又来卖字了”
一群人自街尾大摇大摆而来,停在那寒碜的小摊前。
为首的纨绔公子哥一身锦衣,手中折扇轻摇,端叫一个风流倜傥。
说出口的话,仔细听来,却句句带刺“举人老爷不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反而在这闹市之中卖字为生,我还是头一回见,该不会,真穷得叮当响,连去上京的路费都凑不齐吧”
话落。
身旁的拥簇者接连响应。
“家徒四壁,又有个晚节不保、拖后腿的老爹,可不是穷得连谱都摆不起么”一人道。
“罢了,乡里乡亲的,也该互相照顾生意,”另一个更是“殷勤”,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随手便扔到那少年桌上,“两文钱够不够帮我给锦绣阁的春香写首情诗啊,举人老爷。”
陈举人
陈
沉沉愣住。
又听得身旁窃窃私语,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替那少年惋惜。
“陈缙啊,这陈举人,真是被他那糊涂老爹耽误了。”
“可不是么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做爹的不争气就罢了,做了一世秀才结果临到老了,又迷上了赌,赌得家徒四壁,背上一身的债,单是金家赌坊,听说便赊了三四百两。陈家几代都是读书人,个个两袖清风,如何还得起”
“说到底,咱们江都城里,到底是金家只手遮天啊山高皇帝远的,做了举人又如何当不成官,出不得仕,也不过就是酸儒一个。”
“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连今年的会试也赶不上了,又得等上三年。”
陈缙
沉沉眼神一亮。
不会错,真的是那陈家的小书生
沉沉心下不由地又惊又喜惊的是,从前满口之乎者也的陈老爹,如今竟成了旁人口中彻头彻尾的赌鬼;喜的是多年未见的玩伴,如今还能有机会重逢。
虎头早已不知搬到哪去,半年前,陈缙人在临州府参加乡试、她与他也没能见得着面。
沉沉想到这,当即挤进人群里去,仔细端详着那搁笔起身,面色沉凝的少年。
想来陈缙这厮,小的时候便是个锯嘴葫芦,说得好听是端庄有礼,说得不好听,便是迂腐。
如今长大了,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唯独脸上褪去了少时的婴儿肥,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棱
陈缙捻起桌上那两枚铜板,擦了擦灰,收入袖中。
“情诗。”
又抬起头来,平静问那给钱的“喜欢什么样的”
棱角。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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