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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阳谋 她不可能认错,他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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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阿史那金以手支额, 问半跪在跟前的亲卫“英恪现在到哪了”

    “回禀王子,英恪大人从魏都出发,日夜兼程, 三日前,已于石水坡与雾狼军会合,现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布兰不敢怠慢,忙以右手抵肩, 恭敬回答。

    顿了顿, 又补充道“大人在信中特意嘱咐我等,定要按原计划从缓前行, 至边境后,再行改换旗帜、以平民商队身份入定风城。待其至,里应外合, 一举夺城。”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我不按他说的来”

    阿史那金闻言, 冷哼一声“一个魏人,如今倒成了我军特勤,敢压在我头上说话了。”

    “父汗当真老眼昏花, 怪不得被那赵贼压得抬不起头来”

    “王子”

    布兰听他言无顾忌, 忍不住出言提醒。

    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膝下共有十五名子女, 而阿史那金居第九,是阿史那絜的发妻所生。

    这位温柔和顺的可敦在生下阿史那金后,很快因大出血而死。

    阿史那絜悲痛欲绝,从此便对年幼丧母的阿史那金宠爱非常。

    他们这位可汗,嗜血好战,残暴悖戾, 哪怕是亲生子女,稍有不顺,也是非打即骂。甚至曾有王子因不遵军令,被其亲手鞭笞至死。

    可他却唯独容许阿史那金、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儿子事事娇气金贵,任意妄为。

    正如此次与燕人联盟,本是国之大计,由英恪大人代为商谈,同燕人拟定计策。

    阿史那金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偏要插手其中,大汗竟也准许了他这么个从没出过草原的王子、领了关键的先锋之职,还派遣心腹亲卫护卫左右。

    他们这些亲卫,接到的第一任务,甚至不是确保夺下定风城。

    而是不惜任何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阿史那金的安全。

    阿史那金自然听出布兰话里的提醒慎言之意。

    无奈离经叛道的事做得太多,骂一句老眼昏花,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是以,亦只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轻揉太阳穴驱散困意,又道“英恪此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险些耽误正事、也非要去一趟魏都,”他说,“怎样,有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我那位小姑姑”

    昔日祖氏迎突厥女为妻,以此向突厥借兵。怎料,魏、赵合谋,断突厥十万大军于赤水关外。

    祖氏畏死,临阵溃逃,走前将皇室中人屠杀殆尽。逃亡路上,突厥公主却又为其诞下一女,成了那昏庸君主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可随着祖氏被赵莽斩首,公主惊骇而死,此女亦流落在外,多年来,再未有人得其踪迹。

    而这,也成了那位突厥公主的亲侄儿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此生不可抹去的一块心病。

    是以,当大魏朝中的祖氏旧党来信求盟,英恪献计,提议找回这象征着“两朝友好”的唯一血脉时,倒是正中了阿史那絜的下怀。

    然而十余年来,阿史那絜实已向大魏派出无数探子寻人,都始终杳无音信。

    渺渺人海,要找一个或许早就被刻意抹去痕迹、甚至早就死去的少女,又岂是这么容易如愿的

    果然。

    “大人信上未曾提及此事。”布兰摇了摇头。

    “那便是没找到了。”

    阿史那金顿时面露讥诮之意,道“他若是找到,早就四处邀功了。”

    “其实,王子,英恪大人他”

    “嗯”

    布兰话音一顿。

    心知眼前这位小王子对英恪的敌意非比寻常,一时也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入腹中,低头不语。

    阿史那金早对他这幅面服心不服的姿态颇为不满。

    当即猛地摆手,示意他滚出去。

    布兰只得应声告退。

    可人还没下马车,忽却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似某种重物落地的钝响。

    待他再回头看,阿史那金已然双眼紧闭,一头栽倒在矮几之上。

    少年满头虚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他心道不妙,正要喝止那几名花容失色的舞姬,尖叫声已然此起彼伏响起。

    这下,阿史那金昏迷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瞬间传遍整个“商队”乃至驿站。

    几名军医匆忙前来诊治,交头接耳地商量对策。

    他则立即下令封锁驿站,彻查今日所有与阿史那金有过接触之人

    “布兰”

    而被派去检查商队的亲卫,亦很快有了收获。

    男人远远驱马而来,见他仍等候在马车外、眉头紧锁,当即翻身下马向他回禀道“你猜对了,人真的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骆驼车队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布兰脸色阴沉,望向天边悬月,忽道“她的那几个同伴呢”

    “这,我方才也去检查过。”男人擦了擦额上汗意,却似有些疑惑。

    许久,方才迟疑道“但他们都还在。似乎完全不知晓那女人的事,守卫也说,她刚来送过饭,还问他们明日要吃什么难道,她没跑”

    冷月高悬,风沙袭面。

    月光之下,一匹枣红骏马驮着少年少女疾驰于沙漠之中。

    少年似乎极为熟悉沙漠地形,不时出声指挥方向,音色沉静;负责驾马的少女却不知为何、频频看向身后,面露犹疑。

    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道“所以、你,”她的声音被寒风吹得变了调,尾音颤抖着,“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天晓得,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甚至还称得上素不相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瞧着轮廓深邃、高鼻阔目,颇有异域之风,却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魏官话她只当他是个可怜的流民,一时善心泛滥,给了他一个糕饼而已。

    这人却一路尾随她至方武等人的马车外,又不知何时躲在车下,将他们那自以为水到渠成的计谋听了个十成十。

    而后,突然出声,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我是你。”

    衣衫褴褛的少年从车下钻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身上灰尘。

    半天过去,方才好整以暇地抬起脸来,望向她那因震惊而愕然瞪大的双眼。

    少年慢吞吞道“就不会一堆人一起跑。阵仗那么大,生怕他们追不上来么”

    说完,又侧头看着一脸戒备的方武等人,“还有你们几个,”他说,“都被抓了一次,说明根本打不过那些突厥人。无一战之力,跟着去有什么用不过是方便他们追踪罢了。更何况,我看他们的态度,你们,想必是随时都可以杀的只有她。”

    他的手几乎抵住谢沉沉的鼻尖。

    “只有她,要杀要剐,还需要他们的主子点头,所以,让她单独跑,才是风险最小的决定,”少年道,“而你们要做的,应该是留在这,想办法给她放烟雾弹、拖延时间。”

    沉沉被他左一句右一句说得云里雾里。回过神来,却不由面露疑惑。

    等等

    话说,怎么指挥的人莫名其妙变成他了

    到底谁才是“主谋”啊

    沉沉看一眼方武“方大哥”

    咱们是不是得有点辨别能力

    “若是如此,”方武却显然已经把这少年当成了她带来的“自己人”,思忖片刻,皱眉道,“谁来保护谢姑娘她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哦”少年闻言,侧过头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沉沉道,“原来你姓谢”

    方武“”

    谢沉沉“”

    现在知道他是个“过客”了吧

    沉沉一脸无奈。

    可他那故作戏谑的调侃也不过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便又正色道“阿史那金中毒昏倒,整个商队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有想办法为他解毒,又担心下毒的人还有后招,万不可能倾巢而出去追踪一个小小女子,”少年话音悠悠,“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便她被抓到,也八成能活命,但你们就不一定了不仅活不了,眼下这幅无精打采只剩半条命的饿鬼样,还有可能拖了她的后腿,最后小命不保。”

    “你有万全之策”方武问。

    “当然有。”

    少年似乎就等他这句话,当即笑起来。

    不笑不知道,一笑,沉沉才发现,他嘴角竟还缀着两只梨涡,方才那副诡计多端的狡黠气质、似乎瞬间一扫而空,反倒终于显出几分年少天真的模样来。

    当然,前提是,如果那条“狐狸尾巴”不露得那么快的话。

    “万全之策,就是带我走,”他说,“作为交换,我会带路,保证她平安抵达定风城这一路的地形,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这回,方武还没出声。

    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镖师却先沉不住气,当即冷声质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这幅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的嘴脸么

    还是凭你潦倒落魄的流民身份

    说我们是饿鬼,你这身无三两肉的小子更好不到哪去。

    “当然是”少年闻言,却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愉,反而脸上笑意愈深,轻快地回答说,“凭我随时可以去告密呀。”

    “把你们卖给突厥人,我也可以换一顿饱饭,为什么不呢”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

    连沉沉也被少年眼也不眨“恩将仇报”的做派震到,不敢置信地瞪眼看他。

    一行人里,唯有方武最是处变不惊,沉思片刻,问了这少年一句“你为何自信自己熟悉地形,绝不会被他们追到”

    少年似乎对这一问早有准备,当即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父乃燕人,母却是魏人,两国交战日久,他们为世所不容,只得以边境贩马为生,直到几个月前,马匹被燕军征用。父亲不服,被虐杀而死,阿娘殉情自尽。我从此便游荡在定风城附近,靠劫掠流民为生。这位大哥,试问世上,还有谁比做贼的更懂怎么逃跑呢”

    谢沉沉“”

    敢情你刚刚真的是偷了人家的饼啊

    亏她还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这才好心给他塞了个饼。

    结果,塞着塞着没想到,最后是又把自己给送上了贼船。

    这厢。

    因时间紧迫,不容多加考虑,方武最终还是默许了少年的计划。

    沉沉也只得将信将疑的跟上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两人偷偷摸摸行至一处沙丘后。

    少年以手为哨,哨声清脆如鸟啼,不远处,很快奔来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

    两人纵马飞驰,转瞬已行出十里外。

    那少年却仍不时警觉回头,关注着追踪者的动向,直至,忽听沉沉问他为何要跟来,顿时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因为跟着你不会饿肚子啊,”少年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能顿顿吃饱,为什么要选只吃一顿”

    这答案

    沉沉只觉自己最近似乎总是碰到一些难以理解的怪人,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事么

    这明明是万一被追上了、可能再也没有饭吃,只能等别人给你烧纸钱的大事

    “谢姑娘,”少年却似乎对她的失笑毫无察觉,脑袋轻轻靠在她背后,又倏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血腥味,泥里打滚的沙尘味,甚至一点淡淡的酸腥气都没散去,沉沉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挣开。

    可动作之前,突然又想起他方才被几个少年围殴的惨状不似作假,想起他那双亲皆死的可怜身世

    何况,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呢

    “沉沉,谢沉沉,”是以她还是认真回答,而后,也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你呢”

    “长生。”

    “”

    “长生不老的长生,”少年不知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末了,轻声道,“我没有姓氏,从小到大就叫这个。”

    长生不老,长生不死。

    他说完,又靠向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沙漠驿站距定风城,原就不过七八日的脚程。

    两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搁,最终在六日后的傍晚赶到定风城外。

    奇怪的是,一路行来,竟都只有寥寥几名追兵,且都算不上穷追不舍。

    几乎只稍一碰面,很快便被他们甩开,完全无意将他们赶至绝境。

    也因此,这“逃跑”的一路,两人竟走得分外顺畅反倒是在入城时出了问题。

    定风城城门处,出城的人大排长龙,进城的人却寥寥无几,且多被驱赶。

    一时间,民怨冲天,进不了城的流民,此刻都愤懑不平地纠结在城外。

    沉沉平日里大大咧咧,这时却多长了个心眼,让长生勒马等候,自己则先上前去问清情况。

    左右问了一圈,方知守城主帅樊齐,今早突然下令,即日起,定风城只出不进。

    更有甚者,若无户籍文书,则一概视为燕奸,下狱审问。至于往来的商队,货物一律扣押,不得入城。

    被拦在城外的流民不愿走,被扣押货物的商人更是又怒又气,与士兵们僵持不下,索性就地扎营。

    闲了下来,便三两成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樊元帅一向体恤咱们这些可怜人,为何突然这般冷血无情难道要看我们在城外冻死饿死不成”

    “听说是有人深夜前来报信,说是西边的突厥人,如今也想来这北疆战场插上一脚,他们假借商队名义,实则为先锋军队,要里应外合、趁机夺城。”

    “突厥人他们怎么敢来,不怕平西王把他们收拾得落花流水么”

    “平西王”说话的人听同伴提起那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人物,却顿时一脸讳莫如深表情,低声道,“如今,平西王可不在辽西,反而在上京被关了数月,连着几个月、都未曾露面还不知眼下是死是活呢。”

    又道“如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早已换了人,新上任的曹家右相,再加上九皇子那个杀神平西王功高震主,早就为皇室所忌惮,此番被囚上京,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言罢,皆是一阵唏嘘。

    沉沉却听得胆战心惊是谁赶在他们之前,先来了定风城报信

    如此看来,阿史那金他们的“商队”还没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思忖间。

    她耳尖微动,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驼铃声,心知按那商队的脚程,自己这“逃犯”很有可能和他们撞个正着,立刻暗道不妙,扭头一路小跑至少年长生跟前,慌忙道“我们先避一避”

    “不传你的信了”长生挑眉。

    沉沉摆手,来不及解释太多,一心催他上马。

    忽却听城楼之上,眺望兵骤然吹起号角。

    流民们一阵骚动,不解其意,城门已轰然大开,一群整装待发的黑甲兵踏沙而来,毫不停留,便纵马朝那改换红色鹰隼旗的突厥商队杀去

    城墙之上,弓箭手满弓待发,刹那间,箭落如雨。

    残阳胜血。

    原本还听得手鼓琵琶、乐声不止的商队顿时一片死寂。

    “商人”们见势不妙,等反应过来,黑甲骑军却已近在眼前,瞬间齐齐从货车之下抽刀迎战,喊杀声如雷,护着正中间的华盖马车,且战且退。

    沉沉远远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布兰。

    他生得高,目标也大,很快胸口中箭,血流不止,却仍然高呼着“保护王子”,奋力挥刀砍杀

    沉沉的突厥语学得并不好,“保护”,和“王子”两个词语,其实都是从布兰那听着学会的。

    她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竟会是布兰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黑甲兵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他死时,仍然大睁着眼,那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很快便被黄沙掩埋了踪迹,无头的尸体僵立片刻,颓然倒地。

    马车四面的纱幔都被血染红,一柄长刀朝着马车正中慌乱逃窜的阿史那金当胸而去,眼见得就要洞穿他的身体,突然,一抹浅碧色的身影却飞扑上前。

    “王子”女人凄声喊道。

    沉沉认出来,那个拦在阿史那金身前的女人,便是几日前,险些被他掐断了下巴的舞姬。

    女人美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显出狰狞神色,嘴里吐血不止。

    纤细的身体,如破布娃娃一般被长刀挑起,又猛地横掼于地,可她临死时,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似乎是在让阿史那金快跑

    “啊”

    阿史那金抱着已无声息的舞姬,双眼因愤怒而染得血红,忽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数次被他当作配饰把玩的宝石匕首。

    几如破釜沉舟一般。

    那匕首被他用尽力气飞掷出去,直中黑甲兵侧颈,鲜血瞬间泉涌。

    那杀死舞姬的黑甲兵一时失力,滚落马下,战阵之中,马踏如泥

    可,也终究不过如此了。

    他的力量何其弱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亲卫接连倒在他跟前,却无能为力,任由他们被屠戮殆尽。

    黑甲兵却没有杀他。

    只是将他反剪双手、压倒在地。

    阿史那金一头长辫如枯草垂落,沉默良久,忽发出如困兽一般、惊怒而无力的哀嚎。

    不

    不是哀嚎。

    那是写满了复仇之意的狼嚎。

    他要对谁复仇

    沉沉心头一凛,若有所感般抬头,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身披金甲、气势威严的老将身旁,一袭红衣不知何时、翩然而立。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红衣人亦垂眼望向她。

    四目相对。

    红衣人眼中带着平静而漠然的探究意味,她原本的好奇之意,却几乎在瞬间消弭殆尽,唯有两眼渐渐瞪大、瞪大、到最后,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给瞪了出来

    长生察觉不对,扭头看她,却见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时愣住。

    忙问她“怎么了”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谢沉沉,你害怕”

    沉沉没有回答。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她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心中不住欢快而雀跃地喊

    “阿兄”

    是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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