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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江都城, 萧府。
适逢六月十九观音诞,顾氏天还未亮便起身,为自家婆母准备斋席。
卯时末, 家中小儿起,她吩咐丫鬟前去伺候洗漱,又一一为其清点了书箧中的笔墨纸砚。
途中随手一翻,却见书本上画满乌龟王八,佩刀小人,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牛鼻子夫子,不禁看得眉头紧蹙, 她喊人召来伴读的书童。
才问了几句学堂里的情况,说到一定盯好少爷,切勿放任其玩物丧志。
照顾小女儿的乳母却急急忙忙抱来孩子, 说是孩子醒来后便哭闹不停。
她只得放下手中事, 又抱着怀中四个月大的小女婴在屋内来回踱步, 不住小言安抚。
“阿娘”
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
谁知大儿子这时竟恰巧闯进门来,嬉笑着同她道别去上学。
将将闭上眼的小女婴听得哥哥的声音, 眼睫颤抖两下,很快,伴随着一声震破天际的啼哭,再度睁开眼睛。顾氏慌忙去哄。
“又来了”
萧殷看着自家娘亲怀中那嚎啕不止的小婴儿, 却难忍一脸嫌弃“整日只知道哭,吵死了。”
语毕, 也不管顾氏在身后一迭声唤他,便招呼着傻呆呆站在原地的书童,一溜烟跑出门去。
书童忙也挑起书箧,亦步亦趋跟上他。
两个半大孩子, 前脚刚到萧府门外,却都齐齐注意到一辆陌生的古朴马车停在门前。
两列威风凛凛的镖师护卫左右。
为首的大汉一身黑色劲装,蓄着醒目的络腮胡,两臂鼓起,远远看去,块头如小山般扎实。
萧殷打小爱看江湖话本子,尤其佩服那些走南闯北的侠客,眼神盯着大汉腰间挂着那柄大刀,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大汉却显然没把他这么个黄毛小子放在眼里,只仰头看了一眼萧府牌匾,又驱马掉头,撩开车窗布帘,与马车主人再三确认。末了,翻身下马,两手抱拳,与匆匆赶来的萧府老管家见礼。
“老先生,贸然打扰,实属唐突。”
他人虽瞧着粗莽,说起话来却颇有礼数,说完,伸手指了指身后马车“但某受友重托,务必要把人送到。烦请老先生告知贵府夫人,谢家芳娘求见。”
谢家
老管家闻言,脸色微变。
可一看那马车周遭十数名镖师,个个皆是腰间佩刀,作练家子打扮,一时也不敢多问,讷讷应了,扭头便去叫人。
萧殷仗着个子不高,躲在家丁身旁看热闹。
老实的小书童抬头,一看天色,却急得直扯他衣袖,“少爷,夫子昨日说,您要是再迟到,以后便不必去了。”
“吵什么,”萧殷不耐地挥手,“不去便不去,真当我稀罕去么别耽误少爷我的正事。”
他说完,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辆迟迟没有动静的马车,心说,这么大阵仗,马车上坐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话本子里写的世外高人说不准这就是他的奇遇
“芳娘”
正心猿意马间,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是,那话音不复平日的温和沉静,竟带着几分抽泣。
他怀疑自己听错,愕然回头可来者不是顾氏还有谁
她甚至一路跌跌撞撞,向府门小跑而来。
再没半点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派头,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焦急的母亲而已。
“芳娘”她喊着,“芳娘”
沉沉在马车上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到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蓦地一怔。
回过神,却好似瞬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与兄长偷溜出府,爬树捉鸟,下水捞鱼,总要玩得日暮西沉才舍得回来。母亲担心,因此总是早早就等在院门外,听见他们嬉笑打闹跑回家的声音,立刻迎上前来
“阿缨,”母亲怀里抱住她,伸手轻点兄长的额头,笑道,“今日又带着芳娘去哪儿野了两只泥猴儿,才多大,便不着家。”
沉沉连幕篱也忘了戴,轻踏轿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萧殷只见眼前一道浅绿身影闪过,再定睛看,那少女已然把头埋进自家娘亲怀里,两手紧紧环住顾氏的腰。
而顾氏颤抖着手,轻托起怀中少女的脸,泪眼朦胧间,仍不住确认“芳娘是我的芳娘”
八岁以前的谢沉沉,足比同龄的少女圆润一大圈。
为此,没少被邻家小孩或兄长的同窗们拿来取笑,她也不生气,仍是整日笑呵呵的。
手里永远拎着油纸包在吃。今日抓一包糖栗子,明日拎一把甜果子。
可如今,顾氏稍微拢紧手臂,便能将她紧揽在怀里。骨头硌着肩膀,生疼。沉沉却似浑然不觉,红着眼圈,笑着抬起头来,说阿娘,你一点儿也没变,和沉沉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八岁那年,随伯父派来的人去往上京,那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直到真的踏上回家的路,方知,回来的路原来那么长那么远。
远到好像那些少不知事的旧事,记忆里的旧人,都是上辈子的回忆。
六年过去,谢家昔日的宅邸早被族老霸占,她一路行来,瞧见邻家的虎头也已搬走。
纵然街道还是从前记忆中的街道,风景却大不相同。
还好,阿娘还在。
她再不必做皇宫中朝不保夕、命若蝼蚁的小宫女,可以做回十四岁尚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谢家芳娘。
沉沉收拢手臂,紧紧依偎在顾氏怀中,只觉许久未有过的宽心和满足。
裙角却倏然被人扯了扯。
她起初没当回事,任由它去,直到听见方武亦即一路护送她的镖师头子一声厉喝,才回过神来,望向自己脚边,那被他声音吓得一动不动、傻在原地的男孩儿。
“啊”
顾氏亦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拉过萧殷道“沉沉,这是”
“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阿娘哭”话未说完,萧殷却抢着开口。
他生得有几分像顾氏,于是,亦有几分像谢缨。
沉沉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大泥猴儿”,可如今,她却是更年长的那个了。
心下的五味杂陈,岂是一语可以道清。
她不想在顾氏面前表露出不合时宜的怀念,只能努力让自己笑,继而蹲下身去,视线与他平齐,说“我叫谢沉沉,是你”
是你,什么
话哽在喉头。
她忽的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神情微妙的老管家,又看向头顶正上方,那块醒目的“萧府”牌匾。
末了,只能轻声道“我与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回到江都城的第一日,沉沉住进萧府东厢的一处偏院,把行李归置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魏弃写信。
先是问,前次在驿站寄出的几封信,殿下可收到了么
又说我已回到江都,见了娘亲,一切都好。末了,端端正正写上一句,“问殿下安”,便把信纸对折收起,装进信封,交给了方武。
“殿下有没有回信”她顺口问。
方武却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按理说,姑娘在崇州时便寄出第一封信,来去半个月便能送回上京,若是有回信,此时,怎么都该送到了,”他话音沉沉,“但如今五封信去,竟都毫无回音。”
沉沉几乎每到一处驿站,便会给魏弃去一封信,报平安之余,顺带描述一下途中的见闻。
但,因为认识的字不多,每次说的话其实也都是那几句无外乎是,风景美,人很好,饭好吃,睡得香。
难道魏弃是因为她写得太无聊,所以懒得回
沉沉心中羞惭,又不好直说,只能装作同样疑惑,说若有回信,请方大哥一定托人尽快送来与我。
在萧家住的第一个月,沉沉过得尚算太平。
平日里,除了帮顾氏带带那同母异父的胞妹萧婉,便是偶尔去接萧殷下学。
而那镖头方武,与她相处了两个月,深知她为人过于宽厚,恐她在萧家受人欺负,还特地在江都多留了一个多月。
几次打听下来,得知她在萧府的境遇,当下气得要找萧家人算账。她好说歹说,这才将人拦了下来。
“姑娘身份尊贵,岂可在萧家做些做些奴才做的事”方武气得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沉沉却连忙摆手,苦笑道“不不、不尊贵,我身份不尊贵。方大哥切莫冲动。”
方武毕竟是外人,不知内情。
可沉沉清楚,母亲如今在萧家当家,上头却还压着个萧家祖母。
身为一家主母,家主在外经商,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收留”了她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外姓女,萧家祖母几次派人来问,谢家那些黑心的族老也从中作梗,在外头散播谣言。顾氏是顶着莫大压力,这才力排众议、把她留在身边。
如此安排,也不过是想让她能收拢些府上人心,顺带找个借口出府透气,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
江都地处偏远,不似上京那般文雅迂腐,自古以来,民风开放,女子亦可随意上街。
萧殷起初却十分不喜她,不让她接,还和学堂里的同伴一同逗她闹她,骂她坏了家风,来路不明。
沉沉也不生气。
她从前在大伯父家,一样是寄人篱下,可那里没有阿娘,她也没有单独的小院子住。
她从来不和好的比,便也习惯安慰自己,和最坏的境遇比,现在难道不算过得很好于是连带着,对萧殷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他不喜欢她,她便离他远远的,远远跟着,能看到他平安回到府上就好;他与学堂里的同窗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恶狠狠威胁她不肯告状,沉沉想了想,答应了,却说你这样回去,不告状,别人也知道你打架了。
“你来我院子里待一会儿,等阿娘去哄婉娘了,再溜回去睡。”她说。
萧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末了,还是跟着她去了。
沉沉把人放在院子里野,便扭头去厨房煮面,煮好了,问他吃不吃。
他昂着下巴说谁吃你做的东西,沉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自己端了面吃。
面条香味却勾得小屁孩在厨房门口直打转,末了,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又瞥一眼。
沉沉分明背对着他,可背上仿佛长了眼睛。
他路过第五次,她终于开口,说“锅里还能盛出来一碗,你吃不吃”
萧殷不说话。
沉沉搁下手里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面给他。又用猪油煎了个蛋,铺在面上。
萧殷吃着吃着,忽然问“他们都说你是野种,是我娘在外头偷人生的。你说,你是不是”
沉沉摇摇头,说“不是。”
“我八岁那年,爹爹死了,阿兄也死了,那些族老欺负我和阿娘孤儿寡母,”她说,“所以,阿娘才嫁给了你爹。我不是野种。”
从前在上京的时候,那些仆妇便背地里骂她野种,她可以任她们骂。
但是,在江都城,不可以。
她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女儿,是阿娘的孩子,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种。
“那这几年,你在哪里”萧殷又问,“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回来”
“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沉沉说。
“很远很远是多远”
沉沉思考了下,回答“远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从那里回来江都,也要整整两个月。”
这么远
他最远最远,也才去过邻县的惠城呢。他以为那就已经是很远了。
“那,怎么样你去的地方好玩吗”萧殷毕竟年幼,三言两语间,好奇心已然被勾起来,“那里的人和江都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沉沉说,“也是有好人,有坏人,有长得平平无奇的,也有长得很美很美的。”
不、不对。
她说错了,这点其实不一样。沉沉突然想。
毕竟,长得很美很美的那个人,只在上京,在江都城找不到。
“”
她低下头去。
看着手里捧着的汤面,不由地想,此时此刻的上京,朝华宫里的九殿下,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刻木头,还是练字,煮面、发呆,又或者在给她回信
三个月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给他留的字条,他有没有看到会不会现在还在吃着难吃的清汤寡水面
想到这里,好像嘴里的面条也没了滋味。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忽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殿下啊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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