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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南苑里悄悄比划的三字暗号当然是一个原因。
霍清川晚上送进来的名册,是第二个原因。
当她无意中翻到“荀玄微”那页时,震惊地差点扔了书卷。
她仔细地阅读了整页生平, 又更仔细地研究这一页的笔法有无错漏, 揣测霍清川在编纂这一页时, 是不是过于困倦, 以至于写错了名字,把别家郎君的生平顶上自家主上的姓名。
但她把生平反复读了三遍, 确定并未写错, 确实是荀玄微的生平,书写的字迹相比于其他书页来说还格外端正, 不像是困倦写错。
阮朝汐心里震撼,熄灯坐在黑暗里, 不知不觉坐到三更天。
窗棂敞开着, 只放进了苍蝇蚊虫, 活人未见一只。钟少白失约了。
阮朝汐“”
等候到三更两刻时, 实在撑不住,关了窗睡下。
阮荻于第二日清晨踏着朝露而来。
风尘仆仆,从荀氏壁先赶回了历阳城,处置完这些日子堆冗的公务, 连一个安稳觉都未睡下,连夜驾车赶来云间门坞。
带来了几十车的厚礼, 当着阮朝汐的面提出,要把她带回阮氏壁。
阮荻坐在正堂的贵客位,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山,就是不看宴席主位上端坐的此地主人, 极其含糊地说,“如今的局面,十二娘长居在你这处实在不妥当。”
说着就起身,对阮朝汐招手,“来,十二娘,为兄带你回阮氏壁。你还未出阁,怎么能咳,你自然要从阮氏壁出嫁的。”
阮朝汐坐在对面陪客位,捧着早食搭配的清茶,正皱着眉啜饮,听到“出嫁”两个字,心神一震,便呛住了。
“咳咳”边咳边抬起含雾的眸子,盯住对面的长兄。
荀玄微坐在主位举杯,遥遥向阮荻敬酒。
“十二娘是阮氏的人,从阮氏壁出嫁理所当然。不过她今年五月里才及笄,尚未满十六,现在就谈出嫁事,过于早了些。长善,此事不急。”
阮荻恼火地转头怒视他。
荀玄微坦然啜了口酒。
幼妹就坐在席间门,阮荻不好说得太直白,只怒冲冲对阮朝汐说,“十二娘,你今日便随我走”
阮朝汐因为刚才那句“出嫁”,心里生了疑窦。
“长兄可否说得清楚些”她起身恳求说,“前两日才听荀三兄说,九郎之事作罢了。长兄现在又急着让我回去荀氏壁出嫁,难不成又替我做主寻了哪家亲事到底是哪家,何人事关阿般终身,求长兄告知。”
阮荻噎住,荀玄微把人带回云间门坞,竟然未告知她
原地滞了片刻,他火冒三丈道,“正堂里不方便说你先随我回去,你的婚事,为兄做主替你慢慢商议。”
阮朝汐想起了昨晚收到的名册。豫州大小诸姓,士族门第不下二十家,适龄的郎君多达六七十人。名册里详实记载了各人事迹,有声名狼藉的,有放浪形骸的,有愚顽固执的,有刻薄阴毒的。若名册记录是真,许多门楣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身侧,面对着面,再次恳求说,“事关阿般的终身,求长兄说清楚。荀三兄这处并非我长久居所,只要长兄说清楚了,我就走。”
阮荻点头说,“好你跟我走,我一路细细地说给你听”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啜了口酒,放下酒杯道,“长善且慢。诸事尚未准备妥当,阿般再留一阵。”
阮荻彻底恼火了。
阮荻这几天心烦气躁,他最近听说到风声,说历阳城里那灾星近日或许要回京城。等来等去,灾星迟迟未走,反倒遣人催问起十二娘何时入城赴约。
家族里意见各异,有不少声音说,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又不是自小生长在荀氏壁里,家族把她从乡野认回门楣已经是十二娘自身的大幸。如果为了一个旁支女而为阮氏招致灾祸,倒不如舍了。
阮荻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书信回去反对。他父亲阮氏家主正沉吟不决时,收到了荀玄微的来信。
阮氏家主看完信,叹了一声孽缘,斥退家族里的乱声,打发阮荻来云间门坞接人。
阮氏家主给阮荻的手书里如此写道“阮氏之女,岂有从夫家出嫁之理。”
阮荻闷头干了整杯酒。
他分明把幼妹寄养在信赖的好友处,却成了夫家
他愤然起身,指着荀玄微道,“你不要装作无事人,我们是再无交情了”
荀玄微起身相送,淡定回应,“长善不必说气话。我们以后会更为亲近。”
阮荻噎住。十二娘出嫁,荀玄微成了他妹夫,岂不是果然更为亲近
他今日才见识了这位清风朗月的好友的另一面,简直要被气笑了。 “阮某奉家父命接十二娘回阮氏壁待嫁。我今日已经来了,你却要留她到何时给个时限”
荀玄微胸有成竹道,“两三个月足矣。还请长善年底再来。”
阮荻恼火起身,走过来低声叮嘱阮朝汐,又怒视了荀玄微一眼,拂袖而去。
阮朝汐思索地望着阮荻远去的背影。
长兄和她最后说“你自当心。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同辈的郎君,只要不是关系极为不好,都会互相称字,再不济也会互相称呼排行。
长兄和荀玄微是多年好友他们之间门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指名道姓起来。
昨晚荀玄微对她过于坦白,桩桩件件说得清楚,甚至还弄来了名册,让她自己挑选,阮朝汐满腹怀疑。长兄突然来访,言语间门提起“出嫁”,更令她心里警钟大作。
送人回返路上,阮朝汐试探着旁敲侧击,“荀三兄有没有听说,阮氏壁替我挑选的是哪家”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新砌好的锦鲤池边,驻足观赏池子里欢快吐泡泡的锦鲤,轻描淡写道,
“大抵是昨日给你的名册里的。”
“昨日给我的名册里,有二十二家,六十八人。”
“哦,竟有这么多”荀玄微凝视锦鲤池的眸光温柔带笑,“恕我未曾留意。令兄向来疼爱你,给你挑选的,定然是名册里极出众的。阿般试着自己猜一猜”
阮朝汐知道,从他嘴里是掏不出什么实话来了。
她拢着裙摆在锦鲤池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极冷静地说,“荀三兄,你知道的,我如今并不想嫁人。”
雪青色衣袂飘过她眼前,荀玄微也拢袍在她身侧坐下,随手摘下花圃里几朵花叶,洒入池中,引来锦鲤争食。
“阿般刚刚及笄不久,不急着嫁人。我知道的。前几日你和十二郎的车队往豫北方向直走,可是想趁着年纪尚小,承袭你阿娘遗志,去司州走走看看”
事情既然被撞破,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阮朝汐承认,“是想穿过豫北,去司州看看。”
荀玄微不赞成她的做法。
“司州可不比豫州。如今司州势力盘杂,世家大族和寒门勋贵之间门的争斗尖锐,局面乱得很。你去司州风险不小。”
话头既然提起了司州,就免不了想起阿娘,想起阿娘就想起改名换姓的墓志铭。去司州的车队被拦住了,不妨碍她当面问个清楚。
阮朝汐索性也摘了点花叶,往池子里徐徐洒落,引来一群锦鲤争食,在汩汩流水声中不客气地直问,
“我阿娘分明姓李,荀三兄如何能给她改了姓,却不让我知晓。”
银竹小跑过来,送来两小包鱼食。荀玄微接在手中,又继续悠然地往池子里洒落。
“地下长眠之人无知无觉,姓氏于他们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为活在世间门的人谋一份好处。你阿娘身世存疑,她的墓碑顶着李姓,对你将来并无好处。我做主改写了你阿娘的墓志铭,她在天之灵应该不会责怪于我。”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承认,阮朝汐母亲的身世存疑。
阮朝汐往水光粼粼的池子里洒落一把鱼食。
身侧的嗓音不疾不徐和她说道,“想明白了你若想明白了,就会知道,司州之行于你并没什么好处。你是司州籍贯不错,但人在豫州长大,豫州这里的宗族亲友才是你立身的根基所在。阿般,你将来的前路在豫州,就在你脚下。”
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视线转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子路,神思转出了九霄。
正凝神思量间门,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温声叮嘱,“当心。”
伸过来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把她的左手往上轻轻一抬。
阮朝汐回过神来,本能去看自己被抬起的左手。原来手里的一包鱼食不知不觉被她洒下大半,满池的锦鲤都围在她的坐处争食。
荀玄微若无其事松了手,“再多洒下去,满池子锦鲤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鱼食放在池边,左手往回缩了缩,拢进袖里。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岁,把她自小领进坞抚养,书信来往多年,看顾着她长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刚才他抬起她洒鱼食的手,又坦然放开,轻轻地一握一抬,或许是因为对她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就如同喂她喝粥那样,原本不算什么。
但昨晚的名册里,跳进她眼帘的荀玄微那页,又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了。
她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册是谁编纂的。霍清川跟随荀玄微多年,做事稳重,按理来说不会犯下如此离奇的疏漏。
她一方面觉得惊骇,惊骇之余又觉得荒谬。荀玄微不愿和京城士族联姻,荀氏壁在给他筹办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册里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许是霍清川在同时准备着两边的名册,忙中出错,编纂出了疏漏。
想到这里,她没有多声张,直接翻过去了。
霍清川跟随荀玄微拦截了她。她虽然对霍清川当面冷淡,但往年的情分还在,名册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责罚,她不想霍大兄被责罚。
鱼竿和鱼篓就在身边,荀玄微喂饱了满池子锦鲤,开始钓鱼。
阮朝汐心里有点乱,脸上没显露什么,眸光垂下,依旧安静地盯着粼粼水面,锦鲤摇头摆尾地围绕着鱼钩嬉咬。
阳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肤,她接连两夜没睡好,隐约发青的眼底阳光下显露出来,她打了个困倦的小呵欠。
荀玄微很快察觉了她眼底的浅淡青色。
“昨夜没睡好”吃饱的鱼儿不肯咬钩,他不紧不慢地在鱼钩上又加了点香饵,继续垂入池中,随意询问了句。
阮朝汐当然不会直说昨夜的三更之约,有人还失约了。索性把前夜离奇的梦境抛出来遮挡。
“做了个怪梦。梦里似乎有个极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边灯火通明,有两三处湖中岛,水里倒映着星光”
后面出现的群魔乱舞的画舫,画舫船头自称孤的陌生贵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梦境也太放荡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住了嘴,专心地看垂钓。
才看了片刻,“哎,鱼儿咬钩了”她指着剧烈震荡的池子里,“荀三兄,那边。荀三兄”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扯了下长杆。
力道和时机都不对,胆大包天的鱼儿吃光了香饵,留下光秃秃的鱼钩,甩着尾巴逃走了。
他把鱼竿拉出水面,心不在焉地装着香饵。
“后面呢后面可还梦到了什么离奇的场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后面就惊醒了。”阮朝汐不欲再说下去,简短地结束了梦境。
她起身说了句,“十二郎伤了腿脚,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越过庭院药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从身后落在她背上。
凝视的目光里带着复杂情绪,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种种事,上元繁华夜的大湖夜游,他抱憾终身的恨事,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池子里的锦鲤摇头摆尾,头顶梧桐黄叶旋转飘落,主院已经修缮一新,眼前的景象宁谧如世间门桃源,现世安好的美景却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刹那间门,时光倒流,斗转星移。
越过现世静好庭院,眼前显露出前世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满地剑戟箭矢,断臂残肢层层叠叠。
坞壁攻破,宗族屠灭,十不存一。相隔百里之外,未有狼烟示警。
等云间门坞接到消息,再怎么疾奔救援已经不及。只得仓促间门整合部曲,带领残余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袭,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昼夜。多少高门贵血,百年士族门第,无声无息湮灭红尘中。
重生一世,局面已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犹在,亲友环聚。阿般始终在北地,放眼周围皆是山峦群峰,不曾见识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记起前世,偶尔泛起旧日的浮光残影,也只当是梦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万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坞之事,办得仓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处寻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荀玄微放下鱼竿,起身走近。不知为何,他望过来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温柔宠溺。
“要不然,我将七娘接过来。你们两个年纪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里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围拢着她的女婢,刚想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南苑里养伤的钟少白。
“七娘和钟十二两边家里的议亲,似乎闹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养伤,七娘若是不愿意过来的话,不必勉强她。”
荀玄微颔首,“我晓得。”
话虽如此说,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远,就在池边写了一封简短手书,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搁了小半刻时间门,又有贪吃的鱼儿咬钩。他抬了下鱼竿,这回发力的时机精准,贪嘴的赤红色大锦鲤被钓离水面,在钩上扑腾个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绪起伏强烈的人,听到“星夜大湖”瞬间门引发的剧烈波动逐渐平缓,又写信请来了七娘,为傅阿池的离去做出了补偿。
他的心绪很快恢复,再度如千顷平湖,波澜不惊。
他放下鱼竿起身,往书房方向走出两步,银竹在身侧提着鱼篓竹竿,几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觉了。“有话直说。”
银竹迟疑着说,“十二娘进去南苑,探问十二郎的伤情,两人说了好一阵话了。奴不知该不该请人出来请郎君定夺。”
荀玄微停步回望过去。南苑的门半敞着,门里静悄悄的。
透过半敞的门扉,钟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边,阮朝汐帮他握着拐杖。两人不知说什么,钟少白飞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没有留意钟少白这边的动作,钟少白自己窘迫得脸红脖子粗,视线悄悄地瞄过去,又飞快地转开。
荀玄微远远地望着。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热烈闪亮,炽热心意一望便知。
其实也算寻常事。阿般从来便是这样,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爱谁便直白地露出喜爱,不喜爱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睐。如今年岁还小,等她再长几年,对她心生了爱慕而又不得青睐的,管他什么勋贵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还记得当年宫廷里她抱着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处,接受朝臣礼拜,丹墀下常年有几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见惯了。
似钟少白这种有幸和她年少相识的,生了爱慕心,再寻常不过。
但不知怎的,看着少年郎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个深夜,四岔口大车急停,少年以单薄的肩膀护着身下的少女,两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稳如千顷平湖的心绪,忽然无风起浪,波动起来。
他唤来了银竹。
“前阵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他神色不动询问。
“五房那边,七娘和十二郎家里议亲,议到什么样了,你在荀氏壁时可听说后续。”
银竹如实回禀,“原本快要议定下来了,但听说七娘在家里大哭大闹,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亲心疼她,奴在荀氏壁听说点风声,说十二郎也不愿,两边相约罢休了。奴回来的时候,五房那边似乎在筹备相看宴,打算让七娘相看钟家的其他几位郎君了。”
“罢休了”荀玄微不明显地拧了下眉,又遥望过去南苑。
阮朝汐扶着拐杖,说了几句话,把拐杖递给钟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伤处。钟少白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
最近事多且杂,他确实没怎么留意七娘议婚的动向。若知道两边的议亲事竟然罢休了,中途换了钟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绝不会把钟十二接来云间门坞治腿。
早知如此麻烦,不如那夜直接把钟少白送回钟氏壁,落个眼前清净。
“七娘是个急性子,十二郎冲动易怒,平日里争吵是多了些,以至于姻缘不成。”
他盯着南苑里谈笑的两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来了。既然两边结亲不成,彼此再见面也是尴尬。十二郎毕竟远来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过两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面,让他专心留在南苑养伤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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