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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生命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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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箬终是逃了。

    在那医馆的缝隙里, 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何桑,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没一会儿医馆开了扇小门, 何桑被人从后院请出来时,阿箬便有些无法呼吸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 她记得何桑以前救人时也是这般,微微皱着眉头一副悲悯模样, 下手很轻,只要是给将死之人看病, 左手都会忍不住发抖。

    方才在医馆里, 何桑将苏妍暂且放在桌面上, 给小姑娘把脉后又去看她的眼睛。他的左手握紧成拳放在小姑娘的脸颊旁去固定她的脸, 右手掀开她的眼皮, 阿箬甚至知道, 他的左手手指一定都麻了。

    记忆回到过去,阿箬想起何桑之所以左手会抖的原因。他也曾治死过一个人,因为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 早年间跟在某个老大夫身后学过几年药理, 尚未出师便遇上了战争, 再然后沧州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那时还没有何时雨,只有阿箬跟在他身后, 阿箬当时走路还不算稳当,说话也有些奶声奶气的,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何桑没有救活那个人, 被那人家里的人围在一起殴打, 险些丧命。

    可他没有丧失救治他人的心, 他依旧希望这世间众人无病无灾,只要是被他碰上了的,何桑多半愿意管上一管,尽自己所能去保住对方的命。

    何桑说,他救人手抖,不是因为惧怕救不活对方后被人打,而是他永远都记得,第一个在他极力治疗下死去的人的感受,他不是胆怯,他是敬畏生命。

    阿箬曾对他说过“以后我学医,帮爷爷给人看病。”

    他却道“阿妹以后别学医。”

    因为他不想阿箬也与他一样经历那些。

    何桑是个和蔼的人,若非睿智温柔,他教不出温润的何时雨,也教不出无邪的阿箬。

    阿箬离那医馆仅十几步路,这十几步外没有灯光,加上医馆里的人全心在病人身上,根本没人能看见她。她立于风雪中,雪却越来越大,鹅毛般飘落,让那暖黄色灯光下救人的画面成了她不可触及的过往,如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她只是把苏老爷放在门前,就牵着寒熄离开了。

    何桑在救人,他们不能打扰。

    阿箬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若她现在去找何桑,那苏老爷和苏妍便没有活路了。总之人找到了,听人说他练了长生不死的丹药,在东陌城至少待了一百多年,既如此,明日人也还在,跑不掉,不急于这一时。

    话如此说没错,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胆怯了,不舍与畏缩让她选择了暂时逃避,好理顺她脑海中那些纷涌而来的情绪。

    离了那条街,大雪迷人眼,寒熄伸手轻轻扫去阿箬睫毛上晶莹的白色,收回手的刹那便在二人身侧设下结界。

    没有夜风,阿箬也没有方才在医馆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寒熄不懂她对何桑的感情,她能直接找到何时雨的家里等待何时雨,却在看见何桑的当下选择了逃避,在阿箬的心里,何桑与何时雨终是不太一样的。

    自然不同,因为阿箬是何桑救活的,带大的。

    “对不起啊,神明大人,我可能要缓一缓才能去找他了。”阿箬的声音有些发哑。

    与在城门前故意软下声音颤抖着向守城门的小兵卖可怜不同,此刻的阿箬是真的可怜到寒熄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她双眼有些混沌地盯着远处,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街道不论从哪方去看都是漆黑的,阿箬在挣扎,在痛苦,所以她的手一直都暖不起来。

    “阿箬。”寒熄忽而停下。

    他不忍心看见阿箬失魂的模样,也不需要她的歉意,他叫住阿箬的名字,这回没有询问,在阿箬朝他看来的那一瞬间,便把少女抱入怀中。

    怀抱是温暖的,不论是人还是神明,拥抱都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安心、依赖,变得脆弱、或坚强。

    阿箬很少哭,何时雨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落过一滴泪,她这一生自岁雨寨犯下滔天罪孽后,阿箬便只为寒熄一个人哭过。再苦再累,再痛再难,她都咬咬牙便扛过去了,可这回不过是短暂的碰面,对方甚至都没看见她,阿箬便觉得自己浑身仿佛遭受毒打般,痛得直不起腰来。

    一声呜咽从寒熄的胸口溢出,阿箬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泪水从眼角落下便立刻凉了下来,明明只有几滴,却洇湿了寒熄的衣服。那冰凉的泪水贴着他的皮肤,如毒般侵蚀着他,连带寒熄也变得有些难忍的胸闷无措。

    他的手贴着阿箬的发丝轻轻抚着她的背,寒熄从来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早在秋风峡之后,阿箬就做好了随时会遇见何桑的准备,可真正遇见后先前的准备都化作了泡影,无法面对的人永远无法面对,无法看破的事也依旧糊涂着。

    何桑是救了她,养大她的人啊,若这世上没有何桑,也就不会有阿箬了。

    可何桑却也是骗了她,害了寒熄的罪魁祸首。

    三百多年前的枯林里,阿箬发现奄奄一息的寒熄后,第一个去找的便是何桑。因为她信任他,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或许任何一个人会害她,但何桑一定不会,她连如此假设都不曾设想过,却偏偏是何桑将寒熄交给了岁雨寨。

    何时雨不知缘由,可何时雨曾在阿箬杀死岁雨寨里的人又逃出那里后,几次找过她。

    他想解释,只是阿箬不想听。

    何桑没来过

    那夜篝火未熄,阿箬疯了般拿着屠刀砍杀了岁雨寨三百多号人,胳膊都快挥断了,最后用刀嵌入自己的心脏,想要赎罪解脱。可后来他们都死而复生了,阿箬被人关进了笼子里,没见过何桑,她从岁雨寨逃了,也没见过何桑,没有一句解释,他如人间蒸发了般。

    不要何时雨,也不要从小带大的阿妹了。

    阿箬如何不恨他呢她都快恨死了。

    可阿箬又如何不爱他呢他是何桑啊,他是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却能为了阿箬活命,偷人家院中拴着的母牛的奶回来喂她的何桑啊。

    是那个病人死在了他的诊台前,遭受死者家属殴打,也要把阿箬死死护在身下的何桑啊。

    大雪几乎要将整个东陌城掩盖,天似乎漏了个大洞,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便厚了一寸,封闭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吹灭了檐下灯笼。

    阿箬的双手紧紧抓着寒熄背后的衣裳,她的哭声很小,极力忍耐着,双肩却忍不住颤抖,呜咽声一阵一阵,人也变得恍惚了起来。

    寒熄的声音几乎要被结界外的风声掩盖,他轻声道“别难过,阿箬,我在。”

    阿箬哭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了寒熄一句“你之前是不在的。”

    之前的三百多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她对着背篓自言自语,听到了一阵风声也幻想那是寒熄对她的回应,可篓中的白骨提醒她一遍又一遍,寒熄不在了。

    因为她对何桑的盲目信任,因为何桑把他推了出去。

    “神明大人,您有没有怪过阿箬”阿箬从不敢去问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心里已经笃定了一个要命的答案了。

    寒熄却轻轻笑了一声,他略松开了阿箬,看见那双哭红还有些肿了的鹿眼,心间不忍,替她难过委屈,又因她这一句疑问,有些恼怒。

    他伸手弹了一下阿箬的额头,本想回他怪她,怪她原来是如此看他的,怪她将他想得狭隘了。

    可这句怪终究没说出口,他舍不得怪阿箬,任何形式的怪都舍不得。

    “我从未怪过你,阿箬。”寒熄望着她的眼,认真道“我是心甘情愿,将我的心交给你的。”

    那颗被阿箬吃进去的心,是寒熄无法自救后的选择。

    他是第一次下凡,在神明界来说,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也未经历过几番挫折,神生头一回降落凡间,尚未看遍沧州大地,结界内便误闯进了一只人间小鹿。

    阿箬是见过他的第一个人,也是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中,最清澈的那个。

    他既是心甘情愿,又何谈责怪呢

    阿箬没想过这个答案,她知道寒熄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脾气,听见他的话,阿箬的脑子有些晕乎。

    “您太善良了,会被人欺负的。”半晌之后,阿箬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个世道的人,最喜欢欺负善良的人了。寒熄因为善良,没有赶走误闯结界的阿箬,因为善良,将混乱的沧州大地复苏,甚至在濒死前心心念念想的是阿箬是否看见了灰蒙蒙的世界已经开出了一朵异色的花。

    这样善良的人,会被人欺负得骨头都不剩,老话如此说,寒熄的结果也是如此。

    阿箬的头脑越来越昏沉,她有些焦急道“您别太善良了,至少别这么善良。”

    阿箬咬着下唇,抓着寒熄的手臂,重复一句“真的会被人欺负的。”

    寒熄明白她的意思,正因明白,他才觉得阿箬可怜又可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心疼她的眼泪,寒熄替阿箬擦了擦脸,道“不会的,若有人欺负我,阿箬会护着我的。”

    “我肯定护着你的”阿箬似是小儿保证般,举起自己的手,做出发誓的动作“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嗯,我知道。”寒熄的声音很温柔。

    冷了一整天的人,在这个时候渐渐发烫,阿箬的头脑逐渐不清醒,身上也发疼发麻,胸腔砰砰乱跳的心脏撞在了胸骨上,叫她呼吸困难。

    寒熄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将最后一滴眼泪揩去,这才用掌心贴着她的脸道“你生病了,阿箬。”

    不死不灭的人,不是不会生病的。

    阿箬很久之前也生过一次病,因淋了雨,吹了风,加上心事积郁,所以病了一夜。

    那一夜是寒熄在照顾她,而她依偎在寒熄的怀中浑浑噩噩地说了许多胡话,还胆大妄为地抱着他,把脚塞进了他的衣摆下,夹在他的小腿中,让他替自己暖着。

    再一次生病是现在。

    昨夜有结界护体,今夜却是在入城后一直吹风淋雪,她于医馆前站的时间不长,内心的震荡却不小,加之方才那一哭,病来如山倒。

    阿箬是为心事而病的。

    她摸着自己的脸,的确有些烫,难怪头重脚轻,手脚发麻。

    “没关系,睡一夜就好了。”阿箬收拾了心情,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找个客栈。”

    话音刚落,寒熄无奈一笑,他弯腰搂住了阿箬的腰,把人抱起来后又往上颠了颠,一只手臂托在了她的臀下,让阿箬岔腿跨上自己的腰。这样像是在抱小孩儿,只是趴在他身上的小孩儿有些大。

    “我、这样不行的”阿箬依稀记得,她好像之前也被寒熄这样抱过,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身旁繁花盛开,而寒熄的呼吸很烫。

    寒熄的声音压低“别动。”

    “可是”

    “别说话。”寒熄难得有些霸道意味“抱着我,睡吧,我去找客栈。”

    阿箬想说,她有很多种可以睡觉的方式,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设下结界就可以了,毕竟她之前在天际岭里待过三十年,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其实没这么矫情。

    实在不行,还可以如苏老爷那样,被寒熄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便浮在空中睡过去。

    这些话终是在她嘴里绕了一圈,又被她吞了回去。

    阿箬很轻,她双手勾着寒熄的肩膀,脸颊靠在他的肩头,由他这般没有形象地抱着自己,因为这个姿势的确很舒服,她的胸腔是贴着寒熄的,很令人安心。

    就让她稍稍放纵一下吧。

    反正没多少时间了。

    反正病了的人可以有些特权的。这句话,是何桑说过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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