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 其他小说 > 他与它 > 第145章 法利赛之蛇(十一)

第145章 法利赛之蛇(十一)

聪明人一秒记住 笔搜屋 www.bisowu.com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m.bisowu.com

    一秒记住【笔搜屋 www.BISOWU.COM】,无弹窗,更新快,免费阅读!

    谢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怜惜厄喀德纳的遭遇, 但理智同时在提醒他,站在凡间的角度,奥林匹斯神做出的选择没有错。厄喀德纳的名字代代相传, 它诞下的怪物神魔混杂、冷血残酷,多少生灵涂炭的灾难,都是它们引起的。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坦诚心意, 据实相告, “我不能肯定地说, 天神们的做法是完全错的,因为”

    他看到厄喀德纳的金瞳跳动着一闪,仿佛被火焰灼痛似的, 很快黯淡了下去。

    谢凝急忙补救“但你的问题也不大我理解,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你有的选, 肯定也不会想当厄喀德纳,被关在这么暗的地下的, 对不对”

    厄喀德纳吐出蛇信,他把谢凝提起来,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怀里。

    “你肯放弃人类固有的偏见, 放弃生的欢乐与甜美,来到我身边,这已是极大的恩赐, 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说,“我不会责怪你的看法我也不能责怪你, 假使我不再作恶, 便能让那些顽劣轻佻的新神不再侮慢我的命运, 不从我手中夺走你,那就这么办吧我会放弃享用人类祭品的权利,哪怕这样会叫盖亚的其祂子女全都集合起来,一齐嘲笑我的软弱与退缩。”

    这啥“为了你我愿与全世界为敌”的翻转版,为了你我愿善待全世界

    谢凝呆若木鸡,更不敢对他挑明自己以后一定得回家的事了。

    “我,呃,咳咳”谢凝干干地咳嗽两声,心中腾起一股愧疚之情。虽说日久见人心,但这两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厄喀德纳挺实诚的,肚子里没那些弯弯绕绕,那种兽类特有的直来直往性格,甚至带着点隐约的天真之意。这么瞒着他,谢凝都有点良心不安了。

    “我休息好了放我下去画画吧。”

    厄喀德纳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臂,谢凝心事重重地跑到画板前。歇了一阵,再转过头来端详画面,他马上就看出了毛病。

    “调子没上好,”谢凝皱着眉头,“太灰了”

    “有什么问题”厄喀德纳问探身发问。

    没有橡皮,就是大大的问题了。不能依靠橡皮擦出高光,素描重要的亮暗对比,只能靠谢凝手动控制,他的功力哪有这么深厚

    厄喀德纳的宫殿,原本阴森黑暗,只是谢凝既然没有夜视的能力,蛇魔就在四壁燃起高耸的烛火,又在天顶镶嵌巨龙的眼目,照得殿内华光煌煌,仿佛日头正盛的白天。

    如此明亮,谢凝站在王座下头,当然可以把模特的任何细节看得纤毫毕现,但为了表现出妖魔的野蛮魅力,他还是取巧地调暗了画面的光线。

    这样一来,明与暗之间的反差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一定要把亮部擦得比画纸本身还要白亮,才能体现出在火光的照耀下,立体的人物角色拥有何等邪性的生命力。

    碍于有限的画技,投机取巧失败了啊。

    “我没有可以擦除的工具,我没带,”谢凝叹了口气,“结果就是画面难免会出现瑕疵算了,没办法,就当练习基本功了吧。”

    他屈起指关节,在炭黑的排线下方,小心地抹出渐变。这本来也是可以用小橡皮做到的事,但他现在只能这样,把手指头擦得黑黑的。

    厄喀德纳问“你需要什么”

    谢凝抬头看他,说“我需要可以把炭痕擦掉的东西,这里有吗”

    厄喀德纳神情茫然,他尝试着提议“我不知道你说的擦掉炭痕是什么意思,但如果你需要清洁,供奉的香膏神酒就是尘世间最洁净的事物,用它们擦洗身体,灰烬也绕开你的皮肤飞行。”

    谢凝挠挠头发“那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他抹抹手指,迫不及待地抱起香膏罐子,用栎木片沾了一点厄喀德纳专用的香膏,谨慎地在画面的高光处刮了一下

    奇迹发生了,原本被碳粉糊在一起的纸面,就像被揩去了尘埃的光滑大理石表面,陡然雪亮刺目,便如谢凝刚刚拆封的新纸。

    等一下,奇迹还在发生奇迹发生过头了

    谢凝还没高兴多久,表情就转为了惊恐。那点“洁净的香膏”,仿佛强力无比的去污剂,从他刮到的地方快速扩散,泛出波纹般的涟漪。不出三秒钟,已经将黑灰的炭笔排线消得一丝不剩,还给了他一张空空如也的画纸。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谢凝“啊啊啊”

    厄喀德纳“嘶嘶嘶”

    谢凝抓狂大叫,在殿内跑来跑去,差点开始在地上四处乱滚,或者扭曲地爬行。

    “怎么会这样”他欲哭无泪,“你的清洁作用也太强了点吧,我的画啊”

    厄喀德纳也惊得嘶嘶作响,他的头发炸开了,尾巴尖高高地竖起,僵在半空中颤颤。

    “真对不起”蛇魔慌忙从王座上游下来,他双手垂在腰间,几乎惭愧得没法说话,“是我的建议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被他这么水汪汪地一看,谢凝哪还有什么气,更何况,他也不是要气厄喀德纳。

    “我不生你的气,”谢凝无奈地说,“我就是唉,没事画不见了还可以再画,小问题,没事的。”

    厄喀德纳沮丧地盘成一团,谢凝也早就站得腰酸背痛,索性靠着他往地上一坐。一人一蛇垂头丧气,长吁短叹,把空荡荡的画纸望了半天。

    “其实,对于练习的画作来说,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过程。”谢凝反过来安慰厄喀德纳,“学画初期,大家的作品全都没眼看,到处是毛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能在绘画的过程中领悟到什么,学到什么,明白自己在哪儿有不足,哪儿可以努力改进重要的是这些。”

    见妖魔还是眼神忧郁,很不高兴,谢凝拍拍他的尾巴,接着说“别难过,虽然画面被溶了,可我画得很开心啊。这几个小时不算白费,起码我积累了练习的时间,下次就更有经验,能画得更好啦”

    厄喀德纳无精打采,他低声问“你的技艺,怎么还能算初学者”

    “我当然算了,”谢凝笑道,“美术这门学科,不光吃天赋,而且还特别吃练习时间。我才入行几年,其实在我心里,我连画家都算不上,初学者的称呼恰如其分,不算自谦。”

    既然说到这里了,谢凝长叹一口气,往外倒了一些苦水出来。

    “绘画是在纸面上还原的雕塑,”他说,“画一个东西,怎么才能画出它的形体和空间这是相当一部分美我是说画家,在绘画道路上最基础、最重要的课题。像我这种没天赋的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大量地、超量地画,直到训练出直觉,把整体和结构变成信手拈来的概念,这才算基本功到位。”

    厄喀德纳皱着眉毛,想了想,坦诚评价“我听不懂。”

    评价完,又很不解地说“你为何总要妄自菲薄,多洛斯我知你才华横溢,哪怕阿波罗看了你的画纸,也要为你啧啧地赞叹。众神对于天才的人类是多么滥情宽容啊,昔日,代达罗斯出于嫉妒,将侄子塔洛斯从城墙上推下去摔死,复仇女神也不曾让他经受严酷的报复,只是扼夺了他小儿子的性命,仅此而已。依我看,你也不会比他更差的”

    “我不是”谢凝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是天才。”

    这是最让他黯然失落的地方,他不是天才。

    天才的灵魂丧心病狂,他们的敏感、觉知、创作热情,能使一个人终生不得安分。在旁边看着他们,谢凝完全可以感觉出来,天赋就好比高悬在这些人头顶的鞭子,逼迫他们抛弃一切,呕心沥血,像快饿死的野狗一样,在画纸上饥肠辘辘地狂奔。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有点才气的美术生。那点才气,可以刚好生出一双供他看见天才高度的眼睛,却不能同样为他生出一双向上攀爬的手和脚。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厄喀德纳解释。

    “你知道,我的画技也是老师教的,”他尽量简洁地说明,“光在我的学校里,就有很多比我更优秀出色的学生,我不是最差的,但同样不是最好的。”

    “刚入学那会儿,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我很害怕有时候我都焦虑得没办法睡觉。很久之前,就有一个说法流传在我们这行里,凭很多人努力的程度,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我就在想,这些人既然已经有了远超于我的天赋,怎么还可以努力成这样那我该怎么办,要怎么活”

    “所以加倍地勤劳练习,又不敢让人瞧出来,我原来这么拼命,才能够得上现在的水准。拧巴得要死了,都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挣这个面子给谁看”

    谢凝闭上眼睛,靠在蛇魔光滑坚硬的尾巴上苦笑。

    “说到底,还是好高骛远,又太贪心。”他喃喃地道,“什么都想据为己有,看到那些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的天赋型选手,心里面就嫉妒得冒酸水了。”

    尽管对他话语里的很多说法都心存疑虑,然而,厄喀德纳奇异地领会了他的情感。这样的嫉妒与不甘,是他在面对奥林匹斯山神时所固有的情绪。

    他将多洛斯抱进怀里,深深地叹息“多洛斯呀,命运无常万千,哪里能得到尽善尽美的好事呢奴仆羡慕公民的自由风采,公民羡慕国王的威仪气度,国王则不由羡慕英雄的名垂青史、永世不朽,就连我,看到奥林匹斯神的城里竖起神庙与石碑,享有世人的崇敬与热爱,你能说我不羡慕祂们吗”

    他看着怀中闷闷不乐的少年,更加爱怜地抱紧了他,因为他们乃是同病相怜的一对苦侣,此刻紧紧贴在一起,各有各的哀愁。

    不过,他还是纳罕地问“我刚才听到你说学校,难道是缪斯九神在哪里开设了学院,却不叫我知晓吗”

    谢凝踌躇片刻,说“这暂时是个秘密,但以后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既然他这么说了,厄喀德纳便不再纠缠。他们苦闷地看着一片洁白的画纸,像两个干巴巴盯着秋日农田,却颗粒无收的农民。

    “我明天再为你画一幅,”谢凝承诺道,友好地拍拍他的胳膊,“不会叫你失望的啦。”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奇异的感受,浑如坚实的地基,在过去无尽下落的虚无中,有力地撑住了厄喀德纳带毒的蛇心。

    “唔,”厄喀德纳闷声回应,他的胸膛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震得谢凝后背发颤,“我有你,我不会失望。”

    地宫的生活,忽然变得丰富有趣了。

    跟着他的人类,厄喀德纳头一回研究起画材来了,他们研究香膏的神性,分析它究竟稀释到什么程度,才不至于一下溶解一整幅画。多洛斯抓着他的手,教他怎么画一朵最简单的玫瑰,少年的手心温暖柔软,厄喀德纳根本不敢用力,他小心翼翼,像对待一片落在鼻尖的雪花那样对待多洛斯,他脆弱美好的祭司。

    是的,祭司,厄喀德纳打定主意,已经赋予了多洛斯至高无上的特权。地宫犹如王国,他就是盘踞王国中心的国王,至于多洛斯呢

    他要给多洛斯一根诠释御旨的舌头,一双摆布权杖的手,再由着他在王国内四处行走,随便地说话,随便地做事,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就必须得有人为他实现。

    对着奇里齐亚的供品,厄喀德纳亦有了新的条件。残暴的魔神不再要求活人的侍奉,他要求原料最顶尖的颜料,最接近雪色的羊皮,以及另外一些可供人类消遣的娱乐。

    奇里齐亚的国王感到十足的困惑,他无法理解魔神的变化,又不敢违逆厄喀德纳的要求,情急之下,他向着他的父亲,掌管大洋的波塞冬求助。

    “伟大的父亲”站在海边的祭坛,克索托斯大声祈求,“如果你还乐意帮助自己的儿子,请你从分开的海水中走出来,来到我的面前”

    听到他的话,大浪咆哮,十二头海马拖拽的马车果真分开海浪,来到了他的面前,海神波塞冬就坐在上面,手持三叉戟,头戴宝冠,神光具足,威严有如大海一般恢宏。

    “你的要求是什么,儿子”波塞冬出声询问,因为克索托斯统治着强大的奇里齐亚王国,在所有多如繁星的儿女中,波塞冬也较为偏爱他。

    国王仰起头颅,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担忧,他担心厄喀德纳的转变,都是魔神为了脱困而设下的诡计。

    “我请求你的援助,父亲,”国王说,“我若不满足祂的要求,假使厄喀德纳放任祂的巨人来祸乱我的王国,那我是不能对付他们所有人的但假如是我给祂的祭品,使祂逃出众神的控制,那我的罪过也是实在无法被宽恕的。”

    波塞冬沉吟了片刻,一双神目,已然看到了阿里马的地宫深处。

    “不要为了这个忧虑,儿子,”海神温和地鼓励道,“纵然在诸多的神明中,阿佛洛狄忒的力量也是最无孔不入的。那妖魔正在爱情中神魂颠倒,祂怀中的人类提出什么要求,祂都会欣然允许,无有不应。”

    国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波塞冬又说“我再为你送一片盛产紫螺的海滩,你就用这种紫色去取悦那妖魔的情人罢,只要厄喀德纳肯安分地待在地宫里,你仍然是众神的宠儿,战场上自有你战无不胜的缘由”

    地宫深处,厄喀德纳忽然感到一阵骚动,尾部的蛇鳞从上到下地波荡起来。他使劲一甩尾巴,直甩得地面开裂,铜牛的骸骨四溅。

    谢凝吓了一大跳,还没回过神来,厄喀德纳马上伸出手,把他按到自己怀里,用长尾一圈圈地缠住,不叫光线照到谢凝的面目形体。

    “你再多看一眼,我就叫你的儿子尸骨无存”蛇魔嘶嘶地咆哮,“切勿打扰我的安宁,滚回你深海的宫殿中去”

    他就这么愤怒地连连喊叫,谢凝又听到了他当日初到地宫时听见的声音,又像狂风,又像雷鸣,最后尽化作了不可解的古老语言。

    “哎哟,”谢凝小声嚷,差点被厄喀德纳挤成一张小面饼,“我快喘不过气了”

    厄喀德纳顿了一下,他放松尾巴,转而用漆亮如蛇的浓密长发遮盖着少年,警觉地四处游荡,逼视着黑暗中任何会觊觎多洛斯的存在。

    他忽然感到了恐惧。

    厄喀德纳心里知道,面对奥林匹斯众多的新神,他不够聪明,也不够懂得变通,势单力薄,唯有一个古老的,裹挟着原初恶毒的身份,支撑神明的忌惮与避让。

    他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啊倘若有一天,奥林匹斯的天神突发奇想,要让多洛斯与自己分离,那个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为着一枚金苹果,便叫人间流血十年的新生天神,他又有什么好指望的

    谢凝抬头看他,蛇魔也垂下眼睛,与怀中的少年对视相望。

    这一刻,谢凝大为惊慌,因为他看到了厄喀德纳的表情与眼神。

    他很愤怒,但也像要哭了一样无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m.bisowu.com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