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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法利塞之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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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厄喀德纳嘶嘶地唤了几声, 数条石雕的大蛇瞬间从王座上活动过来,无声地游向外面。

    谢凝抽抽搭搭,再也没力气说话, 没精神辩解。厄喀德纳缩短尖锐的指甲, 摸摸他额头上的疤,又探手覆上人类的手, 小心翼翼地捏捏细指头。

    他的动作不带狎昵,仅是单纯的好奇。在他悠久的生命中,厄喀德纳从未心甘情愿地亲近过任何一个人类, 更不用说与他们相处,而不伤害到他们。

    他叫什么名字, 是从哪里来的

    看他的五官面相, 不像是奇里乞亚的住民, 因着波塞冬的血统, 这里的人强勇好斗,尽是高大粗拙之辈。他同样不像一些南方国家的人,而且, 他的语言也是无人使用过的种类。

    不管他从哪里来, 他都是我的了,厄喀德纳暗暗地想,他的意志与贪婪的决心, 比巍峨的高加索山还要不可动摇。

    他注视着谢凝的发顶, 在心中得意洋洋地高唱我的、我的、我的。

    很快, 那些石雕大蛇就回来了, 它们头顶着硕大的银盘, 里面横卧着热气腾腾的烤肉, 甜蜜熏软的无花果, 以及一种用奶酪、面粉、蜂蜜和甜酒掺在一起调制的可口乳糕,银盘旁边就是金杯,里面盛着荡漾清澈的葡萄酒。

    这些蛇平移着摇曳过来,任何侍者都比不过它们的迅捷和快速。谢凝嗅到食物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他的两腮发酸,不禁大量地分泌唾液。

    厄喀德纳伸长手臂,为他撕扯滚烫流油的烤肉,放在自己的手腕和掌心,以供食用。

    谢凝早饿得两眼发花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烤肉太烫了,暂时挨不近嘴唇,他就先吸溜了两枚熟透的软烂无花果,又吞掉几块乳糕,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葡萄酒,方才转向烤肉这样的硬菜。

    厄喀德纳见他吃相凶猛,心中升起十二分的高兴。直到谢凝塞得肚皮溜圆,再也吃不下了,他才叫大蛇将杯盘撤下去。

    “唉,”他望着谢凝,热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食水下肚,谢凝总算活过来了,他满足地抹抹嘴,摆脱了饿死鬼的状态。

    喂,我怎么坐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中间了

    既然饥饿不再严重干扰他的神智,谢凝缓过一口气,马上注意到了他眼下的奇怪处境。

    他吃惊地望着身下环绕活动的蛇尾,妖魔的腥气,犹如糜烂的花香,深厚地萦绕在他周围。谢凝发觉自己的后背正贴着厄喀德纳的皮肤,以及黄金珠宝的精巧棱角。

    他立刻为这种不寻常的亲近感到毛骨悚然。

    物种之间的差距,大于云泥的分别。作为普通人类,谢凝就像一只坐在恶龙头顶的兔子,应激反应都快出来了。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我出现幻觉了吗

    还是说,我又穿越了,这次穿越的是一个“谢凝与厄喀德纳相亲相爱”的神奇时间线

    厄喀德纳殷切地盯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材和刺青,谢凝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他又不能忽视地宫主人的询问。

    “我、嗯,我”

    磕巴到一半,谢凝竭力在脑海中抠搜适当的词句,来替换这个时空的语言,他忽地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从头到尾,自己与厄喀德纳沟通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都是自己的母语,而不是这里的官话。

    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厄喀德纳觉得很新鲜“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说的不是你们的语言啊”

    “话语通过舌头发音,不过是为了传达人心中的意思。”厄喀德纳说,“哪怕是一只光会咩咩叫的老山羊,它在遇见草场时也是喜悦,遇到饿狼时也是惊惶。言传心意就够了,文字只是人为造成的隔阂。”

    说完这话,他又耐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

    谢凝低下头,他看到一线金光,在厄喀德纳的漆黑蛇鳞上依次晃动,仿佛波纹粼粼的湖面。

    他决定先不告诉厄喀德纳他的真名,反正老国王也给了他一个本土名字。

    至于来路,就更不能直言相告了,厄喀德纳是喜怒无常的妖魔,到了这时候,谢凝还不清楚,他对自己的优待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莫非是为了昨天晚上的芳香精油sa

    那更没道理了,身份摆在这里,厄喀德纳把控着地宫,乃至一个强大国家的命脉,想要什么没有,还会缺给他抹油的人吗先藏着点儿吧。

    谢凝打定主意,回答说“我叫他们都叫我多洛斯,我来自一个名为艾琉西斯的小国家。”

    厄喀德纳分叉的舌尖在空气中嘶嘶摆动,他舔舐着这个名字,像要彻底吮净其中的甜蜜意味似的。

    多洛斯,真是个好名字难道他不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吗

    厄喀德纳欢欢喜喜地记牢了它,至于那个名为艾琉西斯的故国,他并不如何在意,事实上,多洛斯现在只有一个值得留恋的故乡,那便是阿里马的地宫。

    他又问“你为什么哭泣”

    谢凝“”

    谢凝回忆起自己饿昏头时干下的好事,尴尬得深呼吸三次,脚趾差点没把牛皮凉鞋抠烂。

    人真是不能饿的他沉痛地想,服了,这次鬼哭狼嚎一顿就算了,下次可别被人逮着机会,骗到借网贷、搞传销、当皮包公司法人去了。

    见他皱着脸,久不回答,厄喀德纳便像之前那样,握着他的肋下,轻轻晃了晃他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动作了。

    谢凝回过神来,急忙快速回答“呃呃呃其实我是画画的我很想我的意思是,你很美,我很想把你画出来,可我的水平太低了,没办法做到。所以,我就比较沮丧”

    听到他自然流露出的赞赏,厄喀德纳心花怒放,真像一股甘甜清泉,流淌在他皲裂干涸的心间。只是,一股小小的泉水,怎么能滋润整片枯槁的沙漠他恨不得再让多洛斯重复一千一万遍。

    同时,他宽容地体谅了少年的妄想,只因他年轻又天真,不知道魔神的形体是不可描摹,亦不能重现的。原始神族身上携带着不可直视的魔性,那些不具美德的人类见了祂们,纷纷要激起心中所有的野心、残忍、粗暴与顽固,激起人类诞生之初的罪孽。

    不过,既然厄喀德纳决定要偏执地宠爱这少年,他会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的。

    “你的画作在哪里”他问,“拿来与我看,让我指点你的疏漏。”

    谢凝有些意外,但他和自己的画册分离了这么久,心里早就惦记得不行,连忙回答“就在我的行李边放着是一个大约这么宽,这么长的本子,封皮用墨蓝色的布包着。”

    厄喀德纳再下达指令,又有两条大蛇游曳而下,朝着目的地去了。

    “你我想问一下,就是,”谢凝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听了这个问题,厄喀德纳哑然地轻嘶,不能告诉他原由。

    因为你抚摸我的蛇尾,对我大胆地求爱,歌颂我的美丽你甚至为不能重现它而悲苦地哭泣,可是,我却不能回应你的爱。

    如此脆弱、如此渺小,你无法承受任何激情。我的亲吻会烧净你的身躯,至于我的爱抚,假使我没有控制自己的流毒,恐怕死神早就上升到我的行宫,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才能从我手中抢夺你死去的灵魂了。

    “这是个秘密”蛇魔苦涩地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谢凝一头雾水,对厄喀德纳的脑补一无所知。

    大蛇再度折返,它们带回了谢凝的画册和行囊。

    “对对对,就是它”谢凝高兴地抱着本子,他打开给厄喀德纳看,蛇魔便将头探出他的左肩,准备观赏少年的作品。

    他怀着指点的心情,结果反而令他大吃一惊。

    皎洁光滑的纸页上,呼之欲出地描画着他的形体,黑发褐肤、表情逼真,刺青宝饰无一不全,要不是纸面不会反光,他真以为自己是照了镜子

    尽管画家没办法重现出妖魔的神韵,但这仍然远远超过了人类可以达到的水准。

    受到缪斯青睐的艺术家能够画出来吗,独得阿波罗喜爱的祭司能够画出来吗也许厄喀德纳已多年不曾在大地上行走,可他完全可以断言这便是低处神祇之下,高踞人类之上的技艺。

    奥林匹斯的众神向来钟情于记叙者,不管是诗人、歌手,还是画家、雕塑家,神祇总为这些人类在神庙中安置了各种各样的职位,不叫他们淹没在平凡人当中。只因能够流传于世的东西都是不朽的,即便末日来了再去,被记载者的光荣仍然会留存于世间,供后代绵延不绝地纪念。

    那是神与英雄的特权。

    他本不必来阿里马的地宫啊这儿黑暗、凄苦,一半是炙烤的火炉,一半是刺骨的冰窟,远离文明,没有阳光,缺少歌舞,自然也全无欢笑。雪白巍峨的建筑不会在此处耸立,盛大的宴会亦不得于此处举行,这里只剩下被放逐的古老魔神,以及更多粗野的地母眷属。

    这孩子走进宫廷,国王便喜悦地奉他为座上宾;走进神庙,奥林匹斯的诸神同样要争相从云端探头,抢夺他的归属权;他与天才的歌手俄耳甫斯一齐走进冥界的深处,走到哈迪斯的面前,冥王或许会为俄耳甫斯的琴声打动,允许他和他的妻子离开死亡的领域,但祂是一定要留下多洛斯的你看他的手指纤细洁白,却能描绘出多么真实的东西,在他笔下,赞美更加令人心醉神迷,责备也更加强壮有力。他画出神明的宴饮,务必要使凡人生出攀登奥林匹斯山的狂想;他画出罪恶的行径,画中囊括的所有对象,一定在数千年之后依然叫人指点唾弃。

    这可是神才能享用的供奉呀厄喀德纳的心脏剧烈颤动,酸涩得几乎要即刻死去。

    我如何得到珍贵至此的宝物我需要做什么才配得上这个妖魔怔怔出神,他完全凝固了,呆滞得像一尊青铜的雕像。

    他的内心忽然开始怀疑,这其实是一场阴谋,正如奥林匹斯神创造出潘多拉,唆使她引诱普罗米修斯的兄弟,降灾于人间,现在,祂们也创造了多洛斯,专门引诱他走向毁灭的未来。

    “怎么了”见厄喀德纳长长地沉默,谢凝紧张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良久,厄喀德纳嘶哑地回答“没有。”

    就这样吧,蛇魔想,就这样吧哪怕他和潘多拉一样,身穿灿美雪白的长袍,头系举世无双的金带,捧着装满恶毒灾祸的盒子,我也毫不觉得畏惧,亦不会缩回占有他的双手。无论结局是悲惨,是不幸,我都甘之如饴

    “我没有什么可以指点你的,”他低低地说,“你的才华,使我感到极大的惊讶。”

    得到了正主的肯定,谢凝心里好受多了,他美滋滋地乐了一阵,又问“那我可以请你当我的模特吗画的画就送给你”

    厄喀德纳轻声说“这是我的荣幸,你会为我的名声增添十分的光彩。”

    耶金主看起来很满意,说明我又可以以画代工,卖画糊口了

    找回老本行,谢凝一下踏实了许多,他坐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上,高兴地扭来扭去。

    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低下头,谢凝好奇地按了按胸口。

    “咦,不疼了”他错愕地自言自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伤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一转身,肋骨就隐隐发疼,谢凝真怕骨折了,现在则活动轻松,一点都不难受。

    厄喀德纳听到了他的话,伸出一根指头,抹在谢凝的额头上。他被顽劣王子们砸出来的伤疤,顿时脱落干净,露出下面光洁完好的皮肤。

    “我给你洁净的食物,神祇享用的酒水,这不是很好地保护了你吗”妖魔嘶嘶地吐出信子,“告诉我,你这一身的伤痕,除了波吕萨俄耳,还有谁使你痛苦”

    谢凝很谨慎,没有马上吱声,因为他从厄喀德纳的问题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先兆。

    他不是任人欺负的软蛋,还没进到地宫之前,那群狗屁王子天天跑过来,跟看猴儿似的,不光对着他大呼小叫,还甩石头打他,想看他有没有遗传到“神的钢筋铁骨”。谢凝气得七窍生烟,要是有机会,他必须照着打回去,拳拳捶中面门,把那些傻叉的鼻梁全部打断,让他们一辈子歪嘴斜眼地活。

    但是,他可以冤有头债有主地报复,魔神就未必能克制他的行为了。

    他试探着回答“嗯,可能是奇里乞亚的王子”

    “好呀,”厄喀德纳发出可怕的笑声,浑如嚎丧的老鸦,自胸膛轰鸣共振,“克索托斯的那些傲慢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流着波塞冬的神血,就能在我领地里四处乱跑,像野狗一样聒噪。倘若是他们伤害的你,我一定要让经过奇里乞亚的所有河流,都毒如我鳞片上滴下来的血”

    “也可能不是,”谢凝一口气急转弯,心道幸好留了个心眼,“我记错了我饿昏头,所以记错了。”

    厄喀德纳怀疑地问“是这样吗”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谢凝抓紧强调,亲娘诶,真要让河水变毒水,那得死多少人啊,“我想对其实是那个拿着蛇鞭子的巨人,就是皮肤有些灰白,门牙很大的那个,只有他拿鞭子打我,除了他,没别人了。”

    厄喀德纳说“那就是波吕萨俄耳他的胆子比天还大,竟敢假冒你的身份,还愚蠢地以为,我会相信他连篇的谎话。他早已死了,我使他死在毒蛇的尖牙之下。”

    说完,他又止不住地一阵失落,仿佛一个得以展示自身威严的机会,被白白浪费了似的。

    我应该暂时留着骗子的命,让多洛斯亲眼看着的他想,那既彰显了我的神能,又可以使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辱了他的人。纵使我不能回应他的求爱,也应该给他这样独一无二的特权。

    这么快就死了谢凝心里咋舌,见他不出声,厄喀德纳又问“你还需要什么,可以随意开口,我必定实现你的愿望。”

    谢凝乐呵呵的,开玩笑道“什么都可以吗那我要是说,我想回去呢”

    厄喀德纳像被一道霹雳正面砸中,慌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我没想到这个他惊惶失措,连连唾骂起自己的鲁莽,情急之下,他悍然做出决定,如果人类要求回去,那他就跟着人类一同前往艾琉西斯,在那里新建他的巢穴。

    察觉到背后的金主似乎噎住了,谢凝赶紧说“我开玩笑的现在我是无处可去了唉,好吧,我只想洗个澡,没其它要求了。”

    厄喀德纳仿佛得了特赦,瞬间重重地松了口气。

    “没问题,”他说,“这里有地热的泉水,让我带你去。”

    说到洗浴,厄喀德纳的目光便固定在谢凝的斗篷上,蛇魔忽然问“这件斗篷的大小远超你的体格,这是谁的呀”

    谢凝愣了一下,他想,菲律翁是英雄,万一他之前跟厄喀德纳起过什么间接冲突,那就不好了,所以,他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喜欢大一点的外套,怎么啦”

    厄喀德纳困惑地寻思了一阵,记下了他的这个爱好。

    实际上,谢凝的直觉完全正确。冥冥中,他避免了一场英雄的灾祸,因为蛇魔的嫉妒之心,实则是和他的毒性一样暴虐猛烈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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