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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元门的道长来了”
不大不小的院落里, 一群群穿着各异，约五六岁的小童在四处打闹嬉笑，猛然听见这里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他们顿时都变得安静下来，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两侧站好, 往院门外头望去。
这里是归元门下设的书院，其中全是些十岁以下, 拥有修道资质的孩童。
这些孩童大多来自依附于归元门的修道者家族，当然也有某些修道者外出历练时从各地捡来的好苗子。
萧拾从家中游历到此处已经过了半年, 这半年中, 他便是受到归元门的邀请，在书院里住下，偶尔也给书院的孩子们讲讲经书或者他们喜欢的故事。
这个下午的天气很好。
几个穿着归元门统一道袍的修士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个被裹成毛团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眉眼精致，每一毫寸都是被上天精心雕琢, 一头柔顺的乌发用红绳扎了两个小揪揪, 眉心处用胭脂点着一枚红印。
略微有些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颊没有寻常儿童那样的肉感, 反而有些瘦弱，双颊雪白缺少血色，也衬得他那双与常人不同的烟蓝色眸子呈现出好似日光下浅海一般通透的色泽。
萧拾认得那个领头的男人, 是归元门的一个金丹修士，剑峰的长老，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这素日里最严肃不过，能吓哭一片小孩儿的一个人, 此时却蹲下来，替那个孩子轻轻地掖起了衣角“晞儿，来，见过这位萧师兄，他是书院的先生，你以后在书院里，要记得听先生的话。”
“萧先生，这是小儿秦晞，日后便拜托先生照顾了。”他严肃端正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小儿自幼体弱，在家中娇惯坏了，若他有什么不妥的，先生尽管教训便是。”
“萧师兄。”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揪着父亲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萧拾，随后开口叫了他一声。
就立马躲到父亲身后去，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乖乖的，爹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还没开始上书院，就惦记着回家啦”后面一个背着剑的少年笑道。
秦晞一张小脸涨得微红“旭堂哥坏，又笑话我。”遂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撒手，“爹爹，我要回家，我想娘亲了。”
秦长老无可奈何地又蹲下来，摸着他的脑袋“乖，书院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大的小朋友呢，你不是一直找不到人跟自己玩吗”
秦晞箍着父亲的腿的双手顿了下，被秦长老借势提起后领从那上面撕开，短手短腿的小豆丁被提了起来，他挥舞着四肢“爹爹也坏”
萧拾在一旁看得有些好笑。
秦家属于归元门庇护之下的一个家族，但同时秦家的先祖也是归元门的创始人之一，这样的家族在此世界中约有十来个，算得上是中上层的势力了，而秦长老本人也是归元门剑峰峰主的有力竞争人选，原本秦家里有意给他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同等级势力的女修联姻，他却在一次外出游历之后带回了娇妻幼子。
他的妻子是大陆边缘，一个海城中的采珠女。
采珠女本身只是一个凡人，并无法修行，却生得天姿国色，更有一双透蓝的眼睛，她被秦长老带回秦家之后，因长相和那异于常人的蓝眼被议论了一阵子，说她那双眼睛就是被海水染蓝的，而她又把那双眼睛遗传给了二人唯一的孩子秦晞。
就在秦家的众人都猜测秦晞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将会成为剑道的天才，还是像他母亲一样，只是一个空有容貌的凡人的时候，秦长老沉默着，把自己独子那特殊的体质给隐瞒了下去。
秦晞是天灵之体。
天生近道，不但拥有澎湃的生机，更是只要能明悟道心，便可在朝夕之间踏入道之真境，也就是俗称的“入道”。
是万中无一的修道天才。
但这给秦长老带来的，是深深的担忧。
自己只是一个金丹修士，而秦晞的体质足以让任何一个修道之人疯狂。
不止是那些专走邪门外道的修士，就连某些自诩正道的修士，只怕也无法抵抗天灵体的诱惑。
因为天灵体几乎可以看作是天生的道胎了，就算不能夺取资质，或者夺舍秦晞的肉身，只要能得到他一块血肉，便可拿来为自己延寿，治愈陈年旧疾，又或者辅助自己参悟生命大道，突破瓶颈或者，像玉仙那样，拿他来延续自己的种族。
天灵体在未能成长起来之前，就是一个活着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
所以秦长老不让任何人知道关于秦晞体质的消息，甚至与秦母一起，对外宣称两人的独子天生体弱，将他藏在院中不许外人来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晞都是跟母亲相伴的，而秦长老则是在外头奔波，暗中收集能为儿子掩饰体质的宝物。
等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名为“幻魂花”，可以掩饰体质的灵草之后，便在自家的院子里移植了一片，私下里炼制成丹药，叫秦晞服下，确定他的体质真的被遮掩过去后，秦长老这才愿意让秦晞和妻子出门行走。
在秦家，却没有跟秦晞一个年纪的孩子，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虽然秦晞的可爱长相让他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喜欢，但终究还是很少能玩到一块去，被母亲宠溺惯了的小孩儿某次从堂兄那里听说了书院之后，就嚷嚷着要来上书院，秦长老起初担心他年纪太小会出什么纰漏不肯答应，就被儿子趁自己打坐的时候剪掉了胡子。
偏偏爱妻又处处护着这顽劣小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惹急了，秦晞还会嚎着去找秦家的长辈告老爹的状秦长老自己是个板正的性子，妻子也温柔和顺，还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小混蛋。
“乖，不是你一直说想来书院的吗”秦长老耐心地安慰道。
秦晞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可是娘亲病了啊。”
他的母亲已经病了很久了。
原本采珠女的寿命就不长，常常潜入冰冷的海底下，也彻底地损坏了她的身体。
秦长老的神色也是一滞，他一双剑一样的长眉变得柔软“就是因为娘亲病了，没法照顾你，才要把你送到书院里来压。”
“可是、可是我能自己照顾自己的”秦晞焦急地喊了起来，他抽着鼻子，“我知道娘亲要养病，我、我不会打扰到娘亲的，我会安安静静地陪着娘亲，娘亲要是能看见我，心情就会变好的吧病人只要心情一好起来，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紧张地与父亲对视，试图说服他“这是伯祖母告诉我的。”
“要是你娘亲知道咱们的晞儿在书院里学了本事，会比你陪在她身边更让她开心的。”秦长老把儿子放到地上，手按着秦晞的后背把他往萧拾的方向轻轻一推。
秦晞不情不愿地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父亲“我会乖乖的爹爹，你一定要告诉娘亲，我乖乖的，她也要乖乖吃药，乖乖养病，我”
小孩儿的脸皱成了一团，眼中泪花闪烁，小手不停地缴着衣袖，当萧拾伸手来拉他的手时，也没有反抗，而是真如自己答应的那样，乖巧地依在萧拾身侧。
秦长老眼中也落着些许悲伤，他朝萧拾行了一礼“小儿便拜托先生了。”
“长老放心。”萧拾拉着小孩儿柔软的手掌，他低头看见秦晞的眼泪已经掉了出来，正想把这孩子抱到怀里哄一哄的时候。
却见秦晞往前蹿了两步，冲着秦长老的背影大声喊道“那爹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秦长老回头望了一眼满脸委屈的儿子“三个月后，我就过来。”
萧拾感觉在自己掌心里的那只小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他嘟着嘴还是很不情愿地点头，伸着另一只手到眼前数着“三个月，就是就是九十天”
“是啊。”萧拾把小孩儿抱了起来，“你还懂算术呢真是厉害。”
秦晞用力地吸了下鼻子，小胸膛挺起来“我当然厉害啦，祖祖还有伯伯他们都说，我爹爹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我聪明”
小孩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秦晞就被哄娃熟手萧拾给逗得暂时忘记了离别之情，但等到了晚上的时候，被父母宠坏了的小破孩儿还是哭哭哒哒地抱着枕头，被专门照管书院里这些孩童起居的人领到了萧拾门前。
“我想娘亲了，嗝，我想回家”
萧拾把秦晞用被子一裹，塞进床的里侧，他一边顺着秦晞的话跟他一起回忆母亲，一边照着秦晞的描述，在空中幻化出他们一家三口的模样，把小秦晞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继续哭了，等到萧拾控制着幻象给他讲完一个故事，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娃娃已经熟睡过去。
秦晞在归元门的书院里长到十岁，他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用丹峰的灵药勉强撑着。
但她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下去。
秦长老请来丹峰的大师为她诊治，得到的，却是她寿元将尽，哪怕用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没法再继续吊住她的命了。
而秦晞就是那时起，得知了自己的体质。
那年他十一岁，已经筑基，在归元门有了不少朋友，也被许多长辈看好，视为比他父亲更加优秀的天才人物。
“这骨血皮肉，本来就是父母赐予的，我的血肉能给母亲延寿么那太好了”小少年的蓝瞳中神采灼灼，“爹爹，我不怕疼的。”
秦长老本来就对用爱子血肉来治疗爱妻这事摇摆不定，秦晞却在得知真相后选择站了出来，要割肉疗母，这父子俩擅自的决定却被秦母毅然否决“人之生死，自由天定，你撺掇着晞儿损坏自己的身体为我入药，你这是嫌我活得太长，要亲手来剜我的心吗”
秦母把秦长老骂了一顿，柔柔弱弱的凡人女子不肯叫孩子为自己伤了分毫，硬是把即将突破到人仙境界的剑修骂了个狗血淋头，讪讪地站在门外，不敢走，也不敢进去。
他没法说服秦母，秦晞却有了主意，他借着为母亲侍奉汤药的机会，将自己的血悄悄滴在药中，虽然只是小小的几滴，却也让秦母的精神变得好了起来。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发现了秦晞是天灵之体，并且将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
秦长老不得已，向家族和宗门承认了秦晞的体质，一时间他们周遭的所有人都蠢蠢欲动起来，但幸好，没有一个人在明面上出手，而是向秦家三口表明了，绝对会保护好秦晞，只要他能每隔一段时间，就为宗门些许血液便可。
“爹爹，娘亲，都是我不好，给你们带来了麻烦”秦晞发现以自己的修为而言，并不足以保护好自己，甚至连爹娘也要受自己的牵连。
秦母却将他揽入怀里“孩子哪里会是爹娘的麻烦晞儿，你记住，娘从来没有后悔生了你，也从来都不觉得你是麻烦或者负累，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你只要记得，你是娘的心肝肝，是娘的掌中宝，娘很感谢你，愿意到娘身边来，做娘的孩子”
母亲哽咽的声音，还有父亲那结实而温暖的臂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秦晞记忆中所能感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受了伤，摔坏了脑子。
这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归元门、秦家，那些暗中觊觎天灵体的人，联合邪道修士设局，在归元宗外伏击了他。
那时候，秦长老被宗门派遣外出，萧拾又被秦长老拜托看护秦晞，秦晞每月除了给宗门血液，还要在萧拾的陪伴下回家看望母亲，偷偷给母亲延寿，但秦母察觉了秦晞做的事情后，就坚决不肯再服药了。
她看得见秦家里某些人看向自己孩子时愈发贪婪露骨的眼神，最后她索性强令秦晞不许再回秦家，自己也紧闭大门，不再搭理那些上门来打探秦晞踪迹的人。
但这一天的秦晞，突然接到了来自秦家，用母亲最爱的信纸，用母亲的字迹所书写的两个字“勿归。”
那纸张上还留有母亲经常服用的药物的气味，以及一缕沾血的长发。
“这未必是令堂所书。”萧拾拉住那个焦急地想要赶回家里的少年，劝阻道。
秦晞执拗地把自己的衣袖从萧拾手里扯出来“我知道，因为母亲就算是有了危险，也绝对不会肯叫我知道”他咬破了嘴唇，“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回去，萧师兄，这是阳谋，一个我不可能不踏入其中的阳谋”
到很久之后秦晞才查明，是自己在滴血入药的时候，被一个不怎么亲近的秦家人看见，并且察觉出他体质有异；而那些人也正是算准了他对母亲的濡慕之心，才设下了此局。
他们确实挟持了秦母，而秦母，也正如秦晞所想的那样，哪怕身死，也不愿意叫她的孩子踏入危险之中。
信的纸张是那些人打翻了秦母的妆匣翻出来的，信上母亲的字迹也是那些人仿照着写的。
萧拾一直认为是自己阻止秦晞的那一时片刻，耽误了营救秦母的时间；也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犹疑，让秦晞身陷险境，并且在救他时，一个不慎，叫他伤了脑子，失去常人该有的情感。
在秦母死后的许多许多年，秦长老也在渡劫之时陨落。
而那个时候的秦晞，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也还只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
只有萧拾知道，他早已入道，只是修为还暂时没有赶上而已。
那些人以为秦长老就是秦晞的最后一层护身符了，只要他一陨落，举世难寻的天灵体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是锁住秦晞人性的最后一道枷锁。
当秦长老突然而然地陨落，在观看父亲渡劫的秦晞也毫无征兆地举剑斩向身边最近的那人，他就像是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杀戮机器，在漫天的血雨中起舞。
在秦晞失去父亲的那一天，他屠尽了归元门上下，包括那些依附于归元门的家族。
无论是否曾参与过对他的暗算，对他友善或是觊觎，都被秦晞一一斩与剑下。
面对匆匆赶来的萧拾，他也毫不犹豫地出剑，剑刃险险擦着萧拾的喉咙过去，在上边留下一道血线。
浑身浴血的秦晞眼中没有杀意。
就像他形容给女儿听的那样，杀人，不过是折花而已。
萧拾叹息着问他，杀了他母亲的那些人早已伏诛，而且，杀了对他心存恶念的人也就罢了，为何秦晞要连一直对他很好的，从来不曾觊觎过他体质的朋友亲人都狠下杀手
秦晞望着他，血污覆盖了面孔，只有那双眼睛清澈如兮，甚至泛着淡淡的泪光“娘亲死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娘亲不再会病了，也不会再变了，她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少年笑着，那笑容之中没有半丝悔悟，也没有欢畅，而是满满的恶意“我只是想让这些人也像娘亲一样，在我的心中永生呀，他们求一辈子的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实现了他们的野望。”
少年挽了个剑花，再次向前刺去。
风吹开他染满血色的长发，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冲开了凝固的血色，洗出一片霜白的惨淡。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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