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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原先是有姓的,他姓沈,他娘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大雪纷纷扬扬,所以给他取名为青山。
沈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也算是富足,因此十七岁之前,沈青山一直都活得没心没肺的。
他自小长的清秀,又活泼聪明,因此从小到大都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十三岁那年,沈青山考取了童生;十五岁那年,他胸有成竹的参加了院试。
他以为他的人生会这样顺风顺水,从此安安稳稳考取个功名、然后娶妻生子,好好孝顺双亲。
后来,院试成绩出的前一天,沈家遭了难,一场朝堂燃起的火烧到了民间,他父亲为人正直,拒绝了朝中某个宦官的拉拢,因此杀鸡儆猴便从他们沈家开始。
深夜,沈家五十多口被官兵逮捕起来,男的入宫、女的从妓,时隔多年,沈青山已然记不清当时的情况了,可是女人和孩子的啼哭声依旧每日缠在他的耳畔。
上面的宦官成心侮辱沈家,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了放榜的前一天。
为他净身的是宫中的一个老太监,净身后,沈青山双目无神的躺在床上,他觉得身下是火辣辣的疼,老太监许是觉得他可怜,柔声安慰道“孩子,你要坚强,以后的路还长,说不定哪天就得了宫里贵人的赏识,一朝扶摇而上,自然可以大仇得报。”
沈青山当时目着一张脸,神色惨白,喃喃自语道“今天是不是放榜的日子,我要去看。”
他当时满脸的心如死灰、毫无求生欲,宫里的老太监难得动了恻隐之心,动用了多年的门路,终于给他指着一条直通宫外的小路,或者说是狗洞更为合适。
沈青山但是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放榜的位置,红色的纸张、黑色的字迹,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位于榜首。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当朝律法规定,身体有残疾者不得入朝为官。
沈青山原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毕竟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辱沈家门楣,他不能让别人看轻了他,连带着蔑视沈家。
可是还不等他走两步,便被一群人压在了地上,为首的是那位宦官的一条走狗,他脸上带着嘲讽地笑意“怎么,这不是沈青山大人吗”说完,捂着嘴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咦,是我记错了,如今哪还是什么大人啊,只不过是皇宫里的一位末等太监。”
众目睽睽之下,沈青山像条狗似的被人压在地上,他拼命地埋下自己的脸,不想别人认了去。
可是即是侮辱,又如何会这般放过他
周围的太监两人上前,用手捏着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面对众人各色的目光,然后沈青山看见了他昔日同窗、亲朋好友的目光,里面有同情、有冷漠,但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被押着回到皇宫,沈青山在自己地屋子门口看见了那位老太监的尸体,眼睛瞪的大大的、似乎是死不瞑目,沈青山满目含泪,为老太监收敛了尸体。
沈青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三天三夜,他红着一双眼睛,为他无辜受冤的家人、为那位善良可怜的老太监。他也想过一死了之,拿着白绫缠上脖子的那一刻,他觉得他不能就这么轻飘飘死了,他若是死了,如何为沈家报仇;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顺了贼人的奸计
他要好好活着,比谁都好的活着;他要等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等着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三天后,沈家青山便从世上完全消失了,如今活着的是青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青山。
青山不改,此生他定然是要报了这血海深仇。
青山本就聪明,在宫里呆了不过短短一月,便清楚了这宫里的生存法则踩低捧高、阿谀奉承,脑袋瓜子灵活,他巴结起人来自然毫不费力。
可是,宫里有人容不得他出人头地,把他送入宫本就是为了折辱他,又怎会给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于是青山每次送完礼,那些贵人表面接受他的奉承,实则怀着逗弄的心思,在他看见希望的时候,无情的踩碎他最后一点儿自尊。
刚开始,青山还心生愤懑,到后来,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希望破碎的感觉。
甚至到最后,他根本不抱着任何希望,如此便不会失望了。
一晃,他入宫已经一年了,可是这深宫里他既没有主子、也没有同伴。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为着沈家的血海深仇活着。
后来,见他这般没出息,宫里的那位也无暇再去管他,青山便使了些手段,托关系成为了一名负责选秀的小太监。
依青山看,这宫里的宠妃不知道换了多少荏,花无百日红,这些新人才最有扶摇直上的潜力和机会。
他对着初入宫的每一位秀女点头哈腰,她们对他不屑一顾,他不生气;她们对他彬彬有礼,他不自满。
因为他知道,深宫里趾高气昂的,下一秒就有人出手收拾;上一秒对你客客气气的,得了势便会踩低捧高。
这深宫里,形形色色的人,要么太蠢、要么自作聪明,这些人注定活不久。
所以,青山不在意,他在等,等那些秀女得宠时稍微记得他那么一丁点儿的好,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够飞黄腾达。
所幸,他足够幸运,碰见了她。
娘娘足够有野心、也足够有手段,她替他报了仇,青山决定这辈子对她不离不弃。
她想当皇帝,他便替她收拢人心、挡住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反正那狗皇帝忠奸不分,活着也是天下人的祸患,倒不如死了的好。
她喜好男色,他便替她选秀,在青山看来,世界上最好的男儿都配不上娘娘,他已经足够幸运了,可以一生一世陪伴在娘娘身边,照顾着娘娘的衣食起居。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江玉燕已经继位五年了,青山在内侍大总管的位置上也呆了六年了。
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大仇得报后,青山便没有做过什么噩梦了,可是今天,他又做了噩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他为着那些秀女奔波忙碌,可是她们都离他而去了,没有一个人记得霜寒风重时,那个送给她们一点儿温暖的小太监。
梦里的青山不够幸运,没有碰见娘娘。
他死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是他咎由自取。
在皇宫里,碰见了读书时的好友,好友此时官拜三品,青山便以为他会帮他报仇,最后平白成了他那好友巴结讨好别人的礼物。
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青山也不是看不出来他那好友闪烁的目光、心虚的表情,但是青山还是信了。
他觉得自己太累了,累到想要长长久久睡上一觉。
大雪纷飞中,他看见父亲携着娘亲一同来接他了,那么多年过去了,爹娘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青山隐隐觉得他当年应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面容也发生了变化,他有些担心爹娘认不出自己,没办法带自己回家。
临死前,白雪皑皑中,他看见一位穿着宫装的红衣女子,隔着漫天飞雪,他看不清那女子的长相。
那女子怯生生开口问向身边的宫女,声音柔弱清脆,似是玉盘上坠落的颗颗珍珠,“姐姐,这个小太监是谁啊,怎么死的如此凄惨”
青山听清她的问话后,气的眼前发黑,如果身体允许,他很想对着她喊一句“我还没死呢,你可不要咒我。”
最后风雪呼啸声中,他听见那个宫女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姑娘,那个小太监叫青山,据说是得罪了宫里的大太监,如今要被拖出去喂狗了。”
青山彻底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心中庆幸,这下她也是知道了他的姓名,或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这白骨掩埋的深宫里,还会有一个人记着一个叫青山的小太监。
漫天大雪飞扬,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青山与那名女子遥遥相望,不知怎地,青山心头爬上一抹莫名的情绪,他应该等等的,说不定就能遇上她了,然后伴着她走上这深宫的最高处。
已经年近三十岁的青山,忽的从噩梦中惊醒,他满头大汗,心里止不住的后怕,这一世若是遇不见娘娘,他是不是就要落得跟梦里一样的下场了
不会的,梦里的都是假的,他会好好照料娘娘一生一世,这辈子,他们主仆二人永不分离。
即便这样想着,他心里还是不安稳,屋内的灯火明明暗暗,他的心也跟着恍惚不定,深冬里,即使屋内堆满了厚厚的煤炭,也还是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寒风的刺骨。
青山传完衣服后,披着大氅、提着灯笼,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来到了乾坤殿,冬日里天总是要晚一些,天还是灰蒙蒙的,青山看着被冻得直哆嗦的小太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已一个人放下灯笼,坐在门口等候着娘娘的起来。
许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青山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稀奇,一阵风吹来,身边的蜡烛熄灭了,青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大雪纷纷扬扬
终于,殿内的女子起床了,她坐在雕花的梳妆台前,闭目养神,身后的几位宫女轻手轻脚替她挽着头发。
青山进了屋子,把手暖热了以后,才走到娘娘身后,禀退了周围的宫女太监,一个人替她挽发。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好听的跟梦中无异,娇弱又缠绵,“青山,是不是你来了”
青山笑了笑,太监的声音都稍微与旁的男子不同,可是他有意压着声调,听起来就像是一名寻常男子,“娘娘果然是聪明。”
闻言,貌美如花的女子娇弱的撒娇,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得意,“自然,青山的手跟旁人不一样。”
青山一双修长的手摆弄着手里的及腰长发,乌泱泱的、柔顺的,他看见镜子里娘娘和他的脸并在一起,他的目光柔和了很多,他听见自己问道“娘娘,为何那个人是青山呢”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他知道她会明白的,娘娘,为何深宫里,你选中了青山陪你走一遭呢
乌发雪肤的美貌女子慵懒的睁开了眼睛,纤细的手指在一堆珠翠上挑挑拣拣,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因为一个梦吧,梦里有个小太监被旁人欺负的太惨了。”
闻言,青山不着痕迹的颤抖了一下,他骨节分明的手似无意般,在女子的手上划过,随机挑出一枚簪子,眉眼含笑道“这根簪子很配娘娘。”
铜镜中的女子美貌依旧,她满意的打量了自己的装扮,回头对着青山温柔笑道“果然还是青山最有眼光。”
微微一晃神,漫天风雪中,他似乎看清楚了那位小姑娘的面容,长得跟娘娘很像,那小姑娘神态天真无邪、眉眼间尽是雪玉可爱。
宫殿外,大雪纷纷扬扬,走出宫殿时,青山入眼就是大片雪白,皇宫里的红砖映衬着白雪,更显得有一种肃穆清净的感觉。
小殿下不知道从那里冒了出来,非要让人抱,青山宠溺的抱起了他,眼前微微有些模糊,他忽然听见小殿下好奇的问道“青山哥哥,你怎么哭了啊”
风雪呼啸中,“许是风雪太大,迷了眼。”青山抬手擦了擦泪,脚踩青砖,带着小殿下回去找他的娘娘。
漫天风雪中,两人的身影一大一小,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辈子的青山很幸运,遇到了娘娘;上辈子的青山也是幸运的,临死前看到了娘娘,惊鸿一瞥,让他有了如今的岁月。
这深宫里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有主子、有小殿下,有娘娘,这就足够了,足够慰藉他半生的风尘。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末了,他才知晓,他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二十五年后,江玉燕病重,临死前,她把青山唤到了身前,青山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他,这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残忍、又是何等的荣幸。
隔着一纬床帘,她絮絮叨叨对他说了很多话,短短片刻的光阴,她却想把一辈子的话说完。
“青山,我上辈子见过你,上辈子你被别人欺负的可惨了,我当时就在想,这小太监怎么死的如此可怜。若是早些碰见你了,定是要狠狠帮你出一口恶气。”
“青山,上辈子我帮你报仇了的,刘喜死的很惨,你家我也托人帮你收拾好了,沈家我也替你平了反。”
“青山,这辈子谢谢你,这么多年你受苦了,不过我也算是了了上辈子的一桩心愿,这辈子能够好好护着你。”
撑着最后一口气,江玉燕从床上撑起了身子,隔着一层薄纱,她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语气里满是不舍,“青山,我上辈子过的不好,若是有来生,你一定要早早找到我,带我回家。”
娇娇软软的语调里,带着女孩子不自觉的亲昵,只是她再也没说话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断了气,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皇宫内外就是白皑皑一片了,青山白首、此生缘尽。
世上再无娘娘,此间再无青山。
作者有话要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清人李文甫和他师父的一副对联,他师父出的“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李文甫对的另一句。
1 这本文的数据确实不太好,这个世界完结后,我应该会先放一段时间。以后我的主要精力会放在审签上,签约过后,如果有时间,我会把这本文好好打磨一下。明天应该就是这本书的最后一章了,写到这里,我其实是舒了一口气。
2 谢谢大家这么久的陪伴和支持,我不是一个得失心很重的人,最近一个月确实有些患得患失,或许每一个作者都是这样吧,每天睁眼会看一下后台数据。
3 这本书是我的第一本书,不管大家喜不喜欢,我都很喜欢它,以后有时间了,我还是会继续把它写下去。第三个世界已经卡壳很久了,我觉得很是精力憔悴,所以决定放一段世间。这本书原定五个世界,我会坚持写下去的。
4 会当身由己,辗转入江湖,江湖很大、故事很多,很感谢大家这么久的陪伴和支持。我会继续写文的,如果顺利的话,未来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遇的,希望那时候的我可以写出更好的故事。
5 青山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我很少会为一个人写两个番外,但是我不仅给他写了两章,以后我还想给他单独写一本书。“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末了,他才知晓自己的名字是这个意思。”这章从起笔开始,我心中就是百感交集,那种苍凉孤独的感觉是会让人落泪的。
6 其实朋友建议我笔名自杀,虽然我是一个凉凉的 小透明,这本书数据也很凉,但是我还是很舍不得你们,我决定一直坚持下去,真的很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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