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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留下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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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霁云看到陆言冰, 便已经将事情从头到尾明白过来。

    鲜卑的援军是谁,他都不用再费神思去猜测或者派人查探,答案就在眼前。

    这些时日他跟着小皇帝远征西北, 与国内的联系甚微,几乎不曾传过指令回去。

    不想这数月之间, 梁国有人自作主张与鲜卑联手。难怪燕国的粮草会被下令烧毁, 想必也是为了早日挫败燕国。

    可是为了消灭虎豹, 选择与豺狼共舞, 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愚蠢至极。

    温霁云问道“你为何在此”

    陆言冰回答道“臣奉福王之命,带兵支援鲜卑。”

    温霁云没有说话,脸色冷得吓人。

    昨日梁国的俘虏纵火逃走,惹得小皇帝那般震怒,那命令虽然不是他下的, 但他曾经下令过自己若不在时, 一切要听福王调遣。他远在西北很难及时指挥, 他估计那命令左右应该是福王下的, 因此全都一口承担下来。

    他一直把福王藏得很好,总不能对小皇帝说出哪怕他不在了, 还有福王能发号施令的事,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梁国东山再起最后的希望。

    他心里虽然早就有了怀疑,但是一直在给福王找借口, 告诉自己也许另有隐情。

    但是现在, 他亲耳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真相。这个在他面前从小就乖巧听话的堂弟,这个他自认为十分了解做事谨慎安分的堂弟,这个他哪怕受尽折磨也要保护好没有闪失的堂弟,已经第二次铸成大错。

    上一次,他考虑到自己身在敌国, 国内局势不宜动荡,加之福王必定吸取教训不敢再胆大妄为,决定再给福王一次机会。可是这一次,福王错得实在太过离谱。

    妄想和蛮夷联手歼灭燕国,就算鲜卑战胜,何异于引狼入室荼毒中原,那时生灵涂炭,中原一片焦土,又有何益处。若不能战胜燕国,到时燕国回头清算,他好不容易休养生息藏匿山间保存的实力也会彻底崩溃殆尽,那时复国真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为破强敌而与蛮夷合作,这是一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决定。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能否抗衡燕国,完全不顾后果如何。

    温霁云看着陆言冰,冷冰冰地问道“福王派多少人前来”

    陆言冰觉得温霁云的语气不善,心虚地回答道“福王委派臣和三名上将,另外有兵马五千”

    温霁云紧紧握了握手中的剑,咬咬牙压低了声音,对陆言冰说道“立即撤兵,从今后无孤命令,梁国不许出兵一人。”

    “另外,福王屡次擅专,铸成大错,命福王归印信于裴丞相,不再参与军机政事。今后一切大事,孤亲自调度,不假旁人之手。”

    入燕之时,温霁云就知道九死一生,也许自己根本没命回到燕国。他本来有心培养福王,放了一半大权与他,若自己不幸殒命,梁国也还有希望。

    但是他发现,自己堂弟福王是这样一个人,心胸眼界和燕国的小皇帝比起来不如万分之一。就算有一日他真的死了,福王有一日手握大权,最后只会把梁国最后的希望葬送,白白死更多的人。

    这一道命令,他把放出去给福王的权,重新全都揽回了自己手中。

    陆言冰应了声“是”,对温霁云说道“眼下四处都是鲜卑兵马,燕军暂且不能寻到此处,请殿下与臣同归梁国,臣必定拼尽全力保证殿下安全。”

    “还不到时候,孤暂且不能回去。”温霁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里,冰冷的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柔软,拇指轻轻摩挲手中的剑柄,说道,“孤要留下陪他。”

    陆言冰惊讶道“殿下”

    “你带梁军撤去,他们本该为国而战,这里是孤一个人的事。”温霁云握紧手中的剑,说道,“孤要与他共进退存亡。”

    他的兵属于国家,不该为他而战。可是他的人,他的心,属于那个坐在屋子里等他的小少年。

    他要一个人留下,保护他的少年,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在所不惜。

    陆言冰惊愕地望着温霁云,说道“殿下的事,也是臣的事。若殿下今日要护着这个小暴君,臣虽不知为何,也愿为殿下竭尽全力。”

    “你退下。”温霁云道,“保护他,是孤一个人的事。”

    陆言冰觉得,太子殿下好像与从前还是一样,又似乎与从前不再一样。

    他好像还熟识,又觉得陌生。

    他熟悉的太子殿下,依旧以大局为重,依旧冷静而理性,临危不乱,做决定考虑全局,不拖泥带水。

    但是他又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太子。他一向冰冷只论利弊的那颗心,好像破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有了人情和温度。

    从生来就只能为了国家而活的他,此时说他有了“一个人的事”。

    这是陆言冰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无关他人,无关大局,无关国家,只关于他自己,不容其他人插手。

    陆言冰和所有人一样,从来不怀疑算无遗策从未出过差错的太子殿下的任何决定。

    因为太子从来就太过强大和自信,他们所有人都本能服从,对他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

    这件事他太子说他不能插手,他就是再着急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言冰重新将假面戴在脸上,退到一旁。

    坐在房间里床上小皇帝,把外面温霁云和陆言冰的对话听了七七八八。他的手往自己身旁一摸,抓住了温霁云垫在他屁股底下的外衣,紧紧捏在手里。

    外面传来刀剑铿然,金铁碰撞的轰鸣声,刀子划破血肉的声音,和人倒地不起的闷响。

    阮棠的心紧紧揪在一起,他扶着床轻轻地爬起来,扶着墙壁勉强走到门口。

    刚才温霁云拉着他跑,他的腿疼得使不上劲,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是挂在温霁云身上被拖着走的。

    现在没了支撑的地方,他只好扶着墙壁。

    门外乌压压一片都是尸体,血溅满地,把一地白雪都染得鲜红刺眼。

    温霁云半跪在血泊里,一只手撑着剑,剑尖支撑在地上。

    血水顺着寒光闪烁的剑身流淌下,像汩汩溪流汇入地下的冰雪里,将冰雪消融成一摊血红。

    数百鲜卑追兵,倒在他周身。他好像踏步在枯骨之上的王者。满地鲜血白骨,都是他的旌旗。北风烈烈,都是他的颂歌。

    阮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出门外,跪下来一把抱住了温霁云。

    温霁云一怔,抬手把阮棠搂在怀里。

    虽然阮棠不想承认,可是他的眼角的确是湿了。他连忙抬手摁了摁,把眼里的湿润摁回眼睛里去。

    忽然,他的肩膀上一沉。

    “温霁云”阮棠低声问道。

    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寂寂无声,没有回答他。

    有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湿透了掌心。阮棠颤抖着把手掌慢慢抬起。

    眼前的手,早已被血腥染红,湿漉漉地滴下血来。

    温霁云毕竟是一个人,面对的却是数百人。

    昨晚还被他锁起来在营帐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夜。

    是实实在在跪了一夜。刚才温霁云来拉他的手的时候,手都是冰凉的。

    他曾几次恨得牙痒痒,对自己说温霁云是无情之人。

    可这个无情之人却总是任他欺负,平日里关心他照顾他,给他端茶递水,做错事后任他又打又骂,也不曾躲过一下。

    这个无情之人,却会为了一个敌国之君,同进退存亡,豁出命去,弄得这样一身伤。

    有些东西在心中萌蘖,滋长日久,与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交织在一起,不断碰撞,不断冲突。

    时而不得不伤人不浅,时而却情不自禁护人至深。

    阮棠把温霁云紧紧抱住,挣扎着扶他站起来,又跪倒在地上。

    他试了好几次,徒劳无功,抱着温霁云一起摔在雪地里。

    阮棠一个人不是不能走,只是他怕等他爬出去,再找人回来,温霁云就化成一片云飞走了。

    阮棠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裹在温霁云身上,就这么坐在雪地里,和他紧紧抱在了一起。

    “温霁云。”阮棠紧紧抱着温霁云,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也会陪你的。”

    江南云山千重,经冬无雪。北风温和,满山苍翠。

    云林深处,行宫所在。虽临时建造不比当年巍峨,却是精致旖旎,自成风流。

    福王温熙泽是从小生活在蜜罐里的王爷。他是先帝唯一的亲侄,太子温霁云唯一的弟弟,有先帝爱如亲子恩宠无比。又有太子温良恭顺从小待他如亲弟,不和他摆架子,反而什么都尽让着他。

    国家鼎盛之时,他钟鸣鼎食,活在金玉满堂温柔富贵之中。

    国家破亡之时,虽要东躲西藏,也不曾有人怠慢过他。天塌下来有他的堂哥太子顶着,他只要安卧山林,继续享受富贵升平。

    这一辈子他就没吃过什么苦。

    只有太子开城投降让他逃走那一夜,他抱着太子的腿大哭了一回,哭得情真意切痛断肝肠。每次大臣们提起先帝和太子,他再掉几滴眼泪,以表对先帝的追思和对太子的心痛。

    太子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光芒万丈,他什么都比不过。读书写字比不过,弹琴写诗比不过,治国理政比不过,舞枪弄剑也比不过,就连出身和相貌这些最外在的东西也比不过。

    人人都知道太子好,他就像是一个透明的人。他小时候也曾嫉妒过,想尽办法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任凭他怎么努力,也从来没人注意过他。

    太子又什么都忍着他让着他,让他恨也恨不起来。

    后来他终于发现,他可以在一个地方,得到至高无上的,一心一意的关注,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那就是青楼。

    他长得极好,虽比不上他堂哥温霁云,但也算是万里挑一的英俊风流。又出身天潢贵胄,身份不凡挥金如土。

    在女人的心目中,他就是最光芒万丈的存在,他就是世界的全部。

    所以他一直偷偷地留连青楼,可以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和臣子大打出手,可以为了她们山盟海誓柔情万种。

    自从上一次为抢一个青楼女子惹出祸来差点送了性命,虽然太子没下旨怪罪,他到底收敛了许多。

    他在舅舅辅国公华芝的帮助下,决定励精图治干一番大业,让朝中大臣们都能刮目相看,让天下百姓都能看到他并不比太子温霁云差。

    于是他决定,出兵支援鲜卑,和鲜卑合力拖垮燕国,让燕国一蹶不振自取灭亡。

    他先派了四名上将,又派了五千精兵先试探试探。如果战败就退回来龟缩不出,如果战胜他就命大军出动。

    可是他“壮志未酬”,派出去的兵将都被太子赶了回来。陆言冰还带回太子的旨意,要他交出大权,从此不得理政。

    温熙泽听闻太子的旨意,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惊恐地问道“太子哥哥要废了寡人”

    座下群臣缄口不言。

    温熙泽的手不安地摩挲着自己身下的主座。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本应该是太子。只是因为太子不在,命令群臣尊他为主。

    但是这魏巍大业,泱泱群臣,主人到底还是太子。太子一句话可以让他高坐云端,也可以让他跌落尘泥。

    他惶恐,畏惧,又不甘心。

    他舍不得这个宝座,舍不得这个宝座带给他的权力、威严和尊重。

    太子离开后,他好不容易在朝堂上找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位置。

    现在太子一道命令,是要粉碎他的所有。

    他似乎看到了日后群臣的冷漠不屑,窃窃私语和嘲笑声。

    他憋着眼泪没敢掉下来。

    直到群臣散会以后,只有温熙泽的舅舅华芝就在殿中。

    温熙泽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哭道“舅舅,太子哥哥要罢免寡人为什么寡人做错了什么寡人难道不是一心一意为了梁国吗”

    华芝走上台阶,凑近温熙泽说道“福王殿下,温霁云身在燕国,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殿下如今手握大权,难道还真要听他的”

    温熙泽一愣。

    “再说,听闻他为燕国退我们梁国兵马,还救下燕国皇帝。如此作为,早已叛国了。”华芝低声说道

    “一个叛国之人,根本不配为梁国之君。殿下是皇室宗亲,就应当取而代之,应继承大统,光复大梁国号。”

    “这这这这”温熙泽被舅舅华芝的一番话吓得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这个天下本来是太子的”

    “殿下你何其糊涂”华芝蹙眉说道,“创下大梁基业,却毁于温霁云父子之手。如今温霁云投降叛国,殿下你身为子孙,对叛国之徒取而代之,继承大统有何不妥”

    温熙泽依旧愁眉不展,看着华芝说道“可是所有人心里都只有太子,舅舅,寡人怕”

    “呵,殿下你到底是个小孩子。”华芝冷笑道,“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别看这满朝文武对温霁云歌功颂德,真到殿下成为梁国之主,敢不服者有几人”

    “再说,温霁云早已投降叛国,殿下是顺应天命,天命所归。有不服殿下,还要追随温霁云之人,应当以叛国之罪论处,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只要按照臣说的做,殿下尽管可以试试,看看如今朝堂上下,有哪个敢不服殿下”

    温熙泽战战兢兢地问道“舅舅,寡人应该怎么做怎么说”

    华芝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就请殿下重立国号,登基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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