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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回来了
李燕燕有些困惑, 眼前廊柱高耸,帷幔层叠、青烟袅袅,分明是织香殿。她从生下来就住在这里, 绝对不会认错。
“五叶针、金莲露、地涌茅香、生熟汤、阴阳火”一个清朗的声音。
阿衡哥哥怎么会
月白衣衫的小少年腰板挺直,手中捧着几根旧竹简, 视若珍宝般, 耐心解读着残损不堪的古老文字“调成赭色膏剂, 涂于新死之人体表注意肢体不能残缺,轻揉使膏剂渗入肌理, 不留痕迹可延缓尸僵、尸斑,延迟半日至一天。”
讲着可怖的话, 他却语带笑意。
读完, 他放下竹简,抬起头, 俊秀英挺的眉毛下, 一对眸子灼灼发亮“这个方子, 我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记载只有这几根残简,被农户用来垫酱缸的有机会真想试试”
书案对面的两个人显然没有分享他这份喜悦。
衣饰华贵的红袍少年打了个哈欠,抠着袖子, 百无聊赖地说“那就去刑部大牢里捞个没家人认领的死囚试试呗。”
而旁边那个
一脸稚气的女孩眉尖轻蹙“四哥, 你又没听懂,要新死的才行, 尸、尸体还不能有残缺大牢里, 就算能等到,也多半用过刑了。”
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嫌恶,说起“尸体”两个字,做了个要呕吐的鬼脸。
崔道衡笑眯眯地说“没错”
刚封了淮王的李夷光无意和妹妹争执, 他十四岁,觉得自己几乎是个大人了,向往的是更激烈的活动。
“这有什么意思天色还早,不如骑马出城溜一圈或者再叫些人,打马球”他搓着手提议。
崔道衡却冲女孩眨了眨眼,问“可我觉得,先把药膏配出来存着也不错万一以后有尸体可用那小殿下呢你想做什么”
李燕燕知道她的回答。
制药和骑马之间,体弱多病的女孩想也没想便说“我和你配药去。”
“我就知道”李夷光微弱地抗议。
而崔道衡投来会心一笑,书案下,他轻轻牵起了女孩的手。
李燕燕动了下,发不出声音,只能静默地看着少年们远去,而她被无尽的黑暗留下来,裹挟,吞噬。
“你要对我做什么”她无声质问。
你还不明白黑暗中温柔的叹息。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狂风咆哮着,猛然间吹散黑暗,大雨瓢泼而下,帘幕随风狂舞露出崔淑妃青白的脸
崔淑妃身体,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正在变得僵硬,而年轻女孩在旁低声敦促内侍“涂快点穆贵妃要来了”
突然,殿门被风吹开,震耳欲聋的雷声,长龙似的闪电划过,将殿内照得惨白。
崔淑妃在榻上睁开眼,眼眶里却是空洞的黑。
“为什么你竟敢这样对我是我养大了你”
“我从来都很感激你”李燕燕明知是虚妄,却还是说了很多,好像那些话在她心里存了很久,早就想要一吐为快。
“可是你已经死了如果你早听我的,阻止穆氏封贵妃,也不至于后来把自己活活气死。用你一具尸体,阻止她登上后位,不值得么你做不到的事,我替你做了,你不该恨我。”
“崔淑妃”哪里听得进,只是怨恨地一直重复“我养大了你你却是个狼心狗肺的,狼心狗肺”
李燕燕还要再说,却被黑暗推动着,离得越来越远。
像跌进漩涡,无数的片段闪过,却抓不住任何一刻
四哥面色颓唐,为难道“燕燕,太子生性宽和,以后会约束二哥,不见得会为难我们”
她冷笑,“父皇都约束不了,靠他帮二哥求娶你意中人的,难道不是太子和三姐若是四哥即位,就会为难他们么我想不会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为什么我们总要忍让”
四哥的拳头握紧,松开,吐出粗重的一口气,又握紧。
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笑问“原来你喜欢我四姐她知道吗”
清秀单薄的小内侍匍匐在她脚下,不住磕头,他磕得那样重,额角都渗出血迹,一边苦苦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求殿下不要告诉她”
“哦你怕的不是我罚你,而是被她知道也是,四姐那么高傲的人”
她无动于衷“这样吧,你替我做件事,你的秘密我就不告诉四姐了。”
小内侍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几颗麻子很是显眼。他动了动嘴,最终没有说话,满眼绝望。
是啊,我利用了他。冯敬贤,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黑暗里的怪物不是别的什么,是我,李燕燕想。
可我只是想留住仅有的一点东西,为什么不行他们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
什么都有的人这是她当时所想的吗
不,是岑骥说的岑骥
响雷滚滚,无尽黑暗里,好像有一只手握紧了她。
终于,可以抓住什么了
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还没醒过来”古英娘担忧地问。
岑骥摇了摇头。
女孩牙关紧闭,呼吸急促,齿间漏出呜咽声,却听不清在叫什么。
已经很久了,这一次,连憋气都没能让她醒过来。
“我去问过了。村子里没有郎中,平时他们都是去镇上请郎中的。这可怎么办一直魇下去,魂魄万一走散,回不来了”
“阿英,”岑骥打断她,“你再找间屋子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许多事要你料理。”
“可是”
岑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来想办法。”
古英娘本还犹豫,见到那两人紧握的双手,只好点点头,退下了。
岑骥默默注视着被自己握在掌心的、女孩的左手,她在梦魇中似乎也很想回握过来,只是没有力气,白嫩的手指略有蜷曲,像芦苇被风吹弯。
她的手腕细到不可思议,即使套上了袖弩,看上去依然是轻易就能掰断的样子,此刻,手腕连同袖弩都轻轻颤动,呼吸越来越疾。
袖弩藏的深,出手快,不动则已,动则致命,着实很适合她这样的人。
出征前岑骥不愿去想,可分离并没让他解脱,想念反而随着时间沉淀、酝酿,情思日渐胶着。
终归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她才是最好的猎手,隐匿声息,适时撩拨,等猎物察觉,已然泥足深陷,她却不为所动无论是莫老爹家那个雷雨夜,还是后来的许多次。
雷雨岑骥眉间拧成了一个结。她上次梦魇,也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岑骥松开手掌,原本被握住的小手似乎很不满,抽动了几下。
“麻烦”
岑骥轻叹,倾身向前,手掌盖在女孩耳朵上,稍用些力按下去,两只柔软的耳朵被完整包在掌心,柔若无骨,只有她一直戴着的单珠耳坠坚硬泛凉。
她的模样和平日有些不同,睫毛颤抖不已,鼻尖微微翘起,看不到眼眸里偶尔流露出的深沉心机,就像是一个真正乖巧顺从的年轻女子。
“睡着了还在骗人”
岑骥轻嗤,将额头也贴上女孩的额头,她抖得很厉害,可禁不住他强势的压制,渐渐缓和。
“别怕,快醒来,醒过来好继续骗人。”
“一动不动,活像王八。”
“再不醒,戳你鼻孔。”
岑骥说着没意义的话,却发现从上方看下去,离得这么近,很难忽略她小巧的、花瓣带露似的嘴唇
岑骥顿觉口干舌燥,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却在这时,听见女孩细细的呢喃
“阿衡哥哥”
只听清四个字,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阿衡哥哥岑骥心里骤然有火燎原,一怒之下,顺势含住她的唇瓣,咬了一口
女孩睫毛忽然抖了几下。
岑骥面上一痒,稍稍离开,目光对上一双难得迷离的眼。
“我回来了”李燕燕尚且不大清醒,没头没尾地问。
岑骥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下,将手从她头的两侧移开,才说“你去哪里了”
“我”她嗓音沙哑。
“先喝水。”
岑骥倒了水,扶她起身,等李燕燕喝完,又问“你从前在雷雨夜做了什么亏心事,忘不了了”
李燕燕放下碗,垂着头,轻声道“也不是每次打雷都这样,在白石山上一直没犯。”
“从前有个人”她清清嗓子,“他爱上了绝对不能爱的人,被我看出来了。我威胁他,让他替我办事,不然我就要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岑骥嗤了声“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李燕燕听出了他的讽刺,仍是说“如果我泄密,他是绝对不能活的,可他不怕死,只怕心意被旁人知道。我那时不大懂,觉得他心思龌龊,不光利用他还嘲笑了他。我不后悔威胁他、利用他,却为嘲笑过他的心意而歉疚。”
她直直看向岑骥,“我现在懂了,无论如何,真心都不该被看轻,被辜负。”
岑骥面容清冷,眸色深凝,“你想说什么”
李燕燕咬咬嘴唇,逼迫自己不移开目光,小声说“我不会的。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叫你信我,但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她从没这样失了条理,讲得一团乱,可岑骥只是哼了一声,不屑道“骗子。”
虽是这样说,他眼里还是有了温度,“太晚了,歇下吧。我在这儿,煞气重,小鬼缠不上你。”
“哦还有一件事。”
“嗯”
“郭将军看阿英姐,远没有阿英姐看他的时间久、次数多,从前就是,现在更不掩饰。”
岑骥顿了下,说“管好你自己。”
说完,他先到床脚坐下,靠着墙壁,阖眼休息。
李燕燕听话地躺下,盖好被子,脸转向里侧,小声嘀咕“虽然还是不可以偷亲我。”
岑骥一凛,再去看,她却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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