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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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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的路,看似一望无际。

    阿光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路尽头,向那扇未知的门伸出手去。

    没曾想,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门,整个人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扯了过去,随即往下一掼

    飞速下坠的眩晕感,在落地的同时还没有消散。一瞬恍惚之间,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就毫不客气地钻到鼻尖,直流淌入胸中来。

    除了花香,还有酒味。

    周身清冷,只觉得有人从旁边猛然扑了过来,人体温热的气息中,脂香酒味愈浓。

    “处境不妙”

    经过太多悲惨的身世,太多危险的开局,阿光已经养成了某种自觉。眼前灯影幢幢,纱帐裹挟了视野,看不清周围情形。他只将双手护在身前,不管不顾向那来人推了一把,又向着花香涌来的方向迈步就跑。

    门槛绊得人踉跄两下,他手扶廊柱,飞快地绕了个弯。身上那块将脱不脱的布料,终于也被甩了下去,横在身后。

    冷。但绝不敢回头。

    “站住”

    身后女声带着醉意,有些浑浊。

    阿光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他想要跑得更快些,可身子仿佛灌了铅般,沉重,迟钝,逐渐不听使唤了。夜风吹过额角,太阳穴像是被长针扎进去一般疼。

    若不是吃了什么药,便是吃了太多酒。

    如此,更不妙了。

    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奋力推开一扇小门,只见眼前站满了人。一模一样的,晃动着的人。

    就一愣怔的工夫,身后的声音喊了一句“拦住他”四面八方都有手伸出,五指张开向他抓来,竟是无处可逃。

    一片混乱中,他又听见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

    “公子公子”

    “叫我吗”他搞不清楚。

    他觉得这身子完全失了控,被人捏着,抓着,推搡着,踢打着。耳朵里塞满了肮脏的咒骂声,怎么甩头也甩不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在我面前装清高呸不就是个破鞋,枭夫托生的妖精,除了我这老实人被你的皮相迷住了,肯纳你入门,谁他爹的愿意要你成日里绷着一张冰块脸,不许碰不许摸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少爷吗我告诉你,今儿最后一次给你讲理,管你从不从我,这事由不得你”

    她声音可太大了,震得人脑际嗡嗡作响。

    阿光虽然没听懂全部,却也明白了大概。

    若被这些人抓回那扇门中,他便再无机会。唯一的回应,就是再奋力挣扎,再往外跑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身边几个人。

    “还跑”

    忽听一声呵斥,他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向前一撞

    疼

    殷红色的帘幕,粘在脸颊,流入眼睛里,遮挡住一半视线。透过这冒着铁锈气的,温热的红色,他总算看清,眼前是门廊石柱。

    这么说,方才是已经逃出来了。

    只差几步

    若再迈出几步,跑到街上去,找人求助,就能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啊”

    耳边杂乱的声音渐低,呼唤的声音大了些,仿佛从缥缈的远处,越来越近了般。

    咦难道这呼唤的人,不在眼前的人影里吗

    阿光一时觉得身子轻得很,仿佛要飘上天去,一时又觉得四肢百骸灌了铅般沉重,哪里也调动不起来。他斜倚在门廊柱上,只觉得眼中湿润,眼皮越来越睁不开,越来越看不清楚那些人的容颜。

    “呸晦气”

    伴着愤怒的女声,一个人大步走向前来,粗鲁地拽起了他。

    “让你再装死”

    那女人同样衣衫不整,半敞着怀,她不加掩饰的愤怒,和那身上的脂香酒气,一股脑地同时往外涌。拳脚比冰雹还急,一径地往阿光身上砸落。

    阿光没有躲闪,没有反抗,只是木然地看着,在她高高扬起的拳头间隙里,露出的那张脸。

    虽然神情狰狞,扭曲得不成样子,但是他对这面容熟悉刻骨,就算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这是顾影的脸

    “公子”

    一声哭叫,让阿光猛然惊醒。

    刚才那些,是梦魇

    那么,处境还好,还好

    刚松下梦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只觉得额头一阵剧痛,竟和梦里撞到的那处伤口位置一样。伸手去摸了摸,裹布湿漉漉的;拿到眼前一看,指尖上染了斑斑鲜红。

    方才在梦中,挣扎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被窝和中衣,冷得渗人。可身子用光了力气,就连坐起身来都无比艰难,只得迷茫地看了床边伺候的少年一眼。

    “这可怎么好”那少年顿时眼圈红红,手忙脚乱。

    阿光认得他的脸,也记起了他的声音。

    这是戏文里的固定班底,那位必不可少的“贴旦”,是男主角身边值得信任之人。

    在眼下这出戏里,他的名字是

    “福子。”

    不知怎的,只要这么一想,便有了这种念头。同时,梦魇之外的记忆,也像涓涓的流水,在脑海中铺开,充实了戏文男主角的过往。只是苦于伤口凶险,没有时间来详细回忆一番。

    阿光稳了稳心神,低声嘱咐一趟“福子,你帮我换换衣裳和被褥。然后再去请郎中看看这伤处,是不是该换药了。出门时千万不要声张,别惊动了堂上二老,倒让她们担心。”

    “好”福子接连点头,乖巧地应了下来。

    经过一番折腾,阿光终于又躺下了。温暖的被褥,让心情平静下来,打发福子出去请郎中的间隙,他就开始梳理脑海中的事。

    无情仙最喜欢男主落难的戏码,在这出戏里的编排,也不例外。

    记忆源头的画面,是小小的手捏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诗文。耳边有个亲切的女声在讲些什么,小小的阿光对答如流。

    这一场,记得最清楚的,是身边那人带笑的感慨。

    “我家阿光若是生为女子,定能登堂入室,有一番作为。”

    而他回答了什么

    “阿光一定会超过那些女孩子,有一番作为,让娘亲骄傲”

    娘亲便笑呵呵的应“傻孩子,你生来便是男子,何须要担负栋梁作为如今你好好学书文,将来为娘给你择个才高八斗的娘子,你便在那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安然地相妻教女,辅佐出一门进士及第,方显男儿家的贤才呢。”

    金色流光如丝,一晃眼便是亭亭玉立的少年,立在屏风之后,偷眼看堂上相谈的女子。

    “可相中了么”耳畔是男子带笑的声音。

    阿光便回身,埋着头,红着脸,连眼皮也不敢抬。

    那男子笑着又问了一遍,他才小声嗔怪“爹爹”

    “哟敢是不太满意么那我和你娘亲说一说,咱们推了这门亲事,再择个我儿看得上的小娘子来。”

    爹爹说着,作势要从屏风后出去。阿光着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抵死也不放。

    忸怩了一会儿,才忍着羞惭开口“这是娘亲在人前的颜面怎么好”

    爹爹快要笑出声来,偏还装作生气的模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娘。她万鸿博的脸面,和我宝贝阿光的终身大事比起来,孰轻孰重倘若你不愿,咱们就不结这门亲。二老膝下只有阿光一个,爹爹还想你晚几年出嫁,多在身边做陪呢。”

    孝当头,阿光听得略一犹豫。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能松手,急得眼睛里湿漉漉的。

    偏生爹爹还要说“若此时不回绝,眼看她们就谈成了”

    阿光低声嘟哝“成了就成了呗”

    爹爹再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拉着他的手绕了出去。

    阿光只得含羞走上前去,和未来的婆母行了礼,又转身去和未来的娘子问安。

    眼前又是一金光流过,耳边响起吹吹打打,热闹的乐曲之声,初次问安,幻化成了妻夫对拜。

    从那之后的情景,都是两少年形影不离。长辈、亲朋的笑脸和夸奖的言语,充塞在耳边,不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少年人哪知道愁是何物一味的情更深,意更浓。

    忽而,记忆中那少年妻主有了身孕。

    意念又一转,妻主成日没有精神,烦恶呕吐,常说腹痛。

    再来,便是妻主的身子越来越差,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郎中们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个来瞧病,一个个摇头离去。

    灯影下,诗书前,阿光犹记得她腮边那颗红泪。

    “怀孩子,都是这般苦的么我看旁人也没有这些痛楚。这孩儿在我腹中,我却爱不起来,也看不到希望。肚子疼的时候,仿佛它正在吃我的血肉一般,让我真是害怕。”

    阿光怔怔地,抚过她焦黄的发丝,轻声安慰着“或许挨到生下来,就好了”

    怀妊不到六个月,少年妻主终于油尽灯枯,郎中徒劳无功。待她带着腹中小儿一起赴了黄泉,家里请了有名的仵作来验看,也说确是怀妊不是生病,不知孕妇为何无端丧命。

    阿光独自在院中游荡,只看见漫天的白幡。

    亲友仆从们的哭声,人吟唱安魂咒的乐声,都在提醒他,曾经鲜活的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在青春年华便已凋零。

    几个仆从在白事的间隙私语,恰被他无意中听得

    “少夫人这模样莫不是怀了枭胎”

    “啊你这么一说”

    “想不到,少爷他人模人样,竟然是个枭夫”

    “天哪,这也太可怕了我家内人就在少爷身边伺候,我可要赶紧把他调出来,要是沾了妖气,下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了”

    枭夫

    哦是了。以前看过的书上,倒是有此一说。

    枭,是食其母而生的鸟,是不详的妖物。

    妖物皆是阴气化生的,枭也只化作属阴的男子。女子本来阳气清正,邪气不侵,可若是娶了枭夫,怀上枭胎,便会被枭所害。

    枭胎是极凶险的,即便能度过怀妊之期,把孩子生出来,也会妨害母亲的性命。像少年妻主这样,在怀妊中便被枭胎吞噬的女子,并不是孤例。

    “可是”阿光自忖,“我是正常的男子,从小也没有撞过邪,怎么可能是枭夫呢”

    可这由不得他自己说。

    “万鸿博”婆母愤怒的脸,犹在眼前,“你我同榜进士,同朝为官,一向情义不比寻常真没想到,今日你为了一个不详的妖夫,要和我反目成仇”

    娘亲将他挡在身后,爹爹紧抱着他,像一对护雏的鸿雁。

    “贤姐出身自书香门第,怎么还会相信鬼神之说这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儿,什么枭夫,什么不详,我便不信这些又怎样”

    婆母红着眼吼叫“你可以不信我也明白你是不舍得孩儿,可我呢我女儿的尸身就在眼前她被枭胎害了命,难道就是我家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公爹也抽泣着“无论如何,万生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你选吧,这枭夫是要在族中处死,还是送去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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