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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待在房间里。顾影走之前特地小声嘱咐了,不要他开灯。
她走了有一会,什么事都没有,一整个院落,像坟场一般寂静。阿光披着衣裳,倚着窗,往外看了看。
离天亮还早得很,整个防卫所都黑黢黢的,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情形。
忽然,只听着那楼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动,像是很多人在跑步往一个地方集中。
“大概是防卫所的士兵们。”他猜想,“只是因为秘密集合,就没有人喊口号吧”
不多时,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来了,一辆,又一辆。突突突,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又越来越远。
“都走了”
阿光轻轻地推开窗户,还是什么都望不见。
一阵凉风吹过窗棂,毫无阻碍。他莫名知道,这一整个大院,几乎全空了。
夜色明明是这么静,四下里鸦雀无声。可在他心里,仿佛坐着个司鼓师傅,正卖力地敲着一段“急急风”,让他不得安稳。
“本来想得好好的,不想她了,不喜欢她了。可是这心里一时半刻又搁不下,这不是犯贱吗”
他狠狠地抿着嘴唇,脸上发烫。
发了一会呆,心里纷纷乱像一团麻,实在是待不住了,就把衣裳拽过来穿好。拉开房间的门,穿过外边这间办公室,只见两个男兵挎着枪,直挺挺地立在门口。
阿光口气轻柔,态度十分客气,问“两位兄弟,你们知不知道,我那两位朋友在哪我可以去见见吗”
卫兵立刻答复了“现在情况特殊,您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我们可以去请人过来。”
阿光连忙道谢“那敢情好,有劳兄弟了。”
于是,一个卫兵留下来守门,另一个离开了。片刻之后,倪隽明和张绍祺和另两个男卫兵就过来了。卫兵们互相敬礼致意,四个人都像锡做的玩偶一样,直挺挺站在门口守着。
阿光简单道谢,就匆匆带着两人穿过办公室,在套间里坐下来说话。
张绍祺这才卸下冷漠的伪装,有点慌张“光哥,你感觉到了没有这防卫所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倪隽明也轻轻皱了眉“戒备很警惕,却又不像冲着我们,透着些古怪。”
阿光不敢明说,只道“顾影说,她要出去开会,交代了一番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只是想着,咱们待在一处,就能放心一些。”
倪隽明应了一声“是,我俩在房里不能安心休息,见了你也平安,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阿光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毕竟是有点过去,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倪隽明也不深究,轻轻点头,笑了一下。
经过这些惊吓,人也没什么睡意。三个男子拉上窗帘,只亮着盏台灯,围在小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透进窗来。
防卫所大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三人在窗边往下眺望。只见一辆轿车,还有一辆载满着士兵的卡车,在门岗被卫兵拦了下来。
阿光心里一动“这不是顾影的车。”
那这是谁
是敌是友
“唉,是敌是友也是她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又要被牵连进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光还没想完呢,从卡车上跳下几个士兵,直接将卫兵控制住,拖进了岗亭。
“啊这”张绍祺惊叫出声。
“别放声”阿光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煞白。
这扇窗离大门太远了,三人仔细眯着眼睛去看,只知道那卫兵不是对手,却看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
外来的士兵出了岗亭,招手指挥卡车开进来。车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轿车径自停在操场中央。
“她们怎么”倪隽明惊得发怔。
“很明显,这不是顾影的人。只怕有什么变故。”
阿光避重就轻地说着,两手匆匆将窗帘拉紧,把另两人从窗口拉进来。一双眼也没闲着,四下到处看,这才确定了,这间房里没个躲避的地方。
不管来人的目的是什么,发现他们的存在,就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区别。
还没等他拿出个确切的主意,办公室门外就传来枪栓响动声,跟着就是卫兵的呼喝。
“办公重地,闲杂人等免进”
几声击打响动,又轻又快,迅速平息。
和处理大门岗亭一样利落。
阿光心说“完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套间的门锁上。
这两扇木门中看不中用,挺单薄的,上面还镶着刻花的玻璃。莫说是拿着枪,就是拿拳头使劲砸一下,立刻就能破开。
昨晚上,面对巩季筠带来的打手,凭他的拳脚功底,还能有两三分胜算。可是现在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身手又过硬,他完全不是对手。只怕是保不住另两人了。
他从门口退开些距离,也把另两人往房间深处推,只怕对方强行破门,把碎玻璃溅进来。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只听办公室里进了一个人。
硬质的短鞋跟,稳稳地踏在中空的木地板上。那就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们的胸口。
脚步走到套间门前,就停住了。
随着轻轻叩门声,外边传来个温和的女子声音。
“赖光英,在吗”
阿光竖起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另两人不要做声。自己答道“我在。”
一面回答,一面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内穿着军装,外披着罩袍,制式明显和平州城里见过的不同。
阿光躬身行礼“敢问长官是”
“敝姓金,国民联合军司令。”
“国民联合军”
阿光从未听过这样的番号,面上犹豫。
金司令微微一笑“顾影和我们有联系。这次针对伪总统的事件里,我们是合作的关系。”
合作
若真如此,怎么防卫所的卫兵不认识这位司令她又怎么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突破岗哨,一路到了办公室来
至于“伪总统”这称呼
看来,顾影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只不过,顾影没有带兵回来,而是这位金司令来了,只怕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阿光心里警惕,面上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抿嘴笑笑。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跟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关系浅得很,她在做什么事,从不告诉我。”
“是吗”金司令笑意不减,“可是,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呀”阿光眨眨眼睛,好像单纯好奇。
金司令这才收敛笑容“她说,若行动有什么意外,一定要跟你交代一声。”
阿光仍然装糊涂“您是和她说好了,蒙我高兴的吧我真没觉着,在她面前有什么特别的”
他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金司令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银项链,光亮洁白,一看就是常常在身上戴着的。上面坠着个鸡心形状的相片夹子。金司令手指一捻,就把它打开来。
左边那张,那是阿光少年时,刚红起来的时候,师傅奖赏他去照相馆拍照。他穿着一套王宝钏演大登殿时的行头,衣裳大,面孔小,显得十分稚嫩。
右边那张,是在沪上时拍的。当时正是演怒沉百宝箱的期间,他穿着杜微的戏服,身形挺拔,妆容精致。拍了照,他就给师傅写了封信,连同这张照片,寄去了沽口。
想来这两张照片,都是她从师傅手里拿到的。
大概是经常关照,才能得到师傅这样的信任。
只是
怎么就单单裁下了头脸这一块,夹在这样的坠子里让人看了便知关系匪浅,多难为情。
咦,这里怎么还涂污了一块
红褐色的痕迹,浸入相纸还不深。随着金司令手又向前送了送,一阵腥气,仿佛铁锈味,就在鼻尖悄悄地一绕。
仅这一嗅,也就够了。
“她这是怎么了”
金司令神情凝重下来“如你所见,她伤得很严重。现在人在医院,还昏迷不醒。你若是愿意去探望”
“好,这就去吧”
无论如何,总是要去看看
金司令双眉一扬,也不多计较他刚才说谎,更不揭穿。阿光也不在意被窥到真实心思,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坐上了汽车。
他实在心事太重,轻轻皱着双眉,根本没去看外边的景色。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这汽车一路开得太过平稳,竟然没有一点颠簸。更不知道,汽车之外的平州城,正在悄悄地消散着。
行人没有了,房屋没有了,树木花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汽车。
最后,司机没有了,金司令没有了。
一切归于寂静和虚无。
顾影这一次受伤,可是去了大半条命。
当她从持续的高烧中恢复清醒,就问起平州局势。
听照顾她的旧属下说,在她袭击李雪湖受伤后,国民联合军占领了平州,建了一班新的议会。
金司令摇身一变,倒成了部署联军攻破平州的大功臣。入城之后,面对联军几位司令的询问,她就说自己为国为民,无心做总统,已经发电报去羊城,邀请德高望重的钟先生来平州接替总统位置,又收获了一波贤能的好名声。
而顾影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新政府反了口,拒不承认李雪湖受袭的事是她们支持的,反而把这事作为旧政府千疮百孔的证据,把她们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后来,经过联合议会的决议,旧政府里的要员都被剥夺了权力,归于平民。
还好顾影昏迷着,没有亲身经历,否则非要再气出个好歹不可。
昔日旧属下,如今都是一无所有的百姓。几个人轮番来医院照看一下顾影,陪她说说话。
“多亏了顾姐你呀,及时反水,让咱们防卫所对这国民联合政府还算有点功劳,让活下来的姐妹能当个老百姓,这就比别的部门好多了。你是不知道,李大唉,看我这嘴。她如今也是阶下囚,还大什么呀总之,她那群干女儿,被新政府枪毙了好几个。”
顾影听得心口一颤“她当年收这些干女儿,就是为了让她们成为钱袋子。新政府难道不缺钱不要赚钱的人吗”
“唉,人家想要自己的人。”下属感慨。
新政府要用李雪湖的势力残余来立威,那些干女儿,可谓是首当其冲。那其中巩季筠因为往常就作威作福,被抓了个典型,议会专门开了场官司审判她的恶行,初审决定枪决。
巩季筠地位虽倒了,钱财还在。她也算果断,散尽家财买通了门路,从狱中直接脱逃,坐船去了东瀛避难。那几个财力没有她丰厚,又没摸准这事脉络的,把时间和财产浪费在打点官司上,最终错失生机。不但被枪决,还被抄了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残酷。
顾影本以为自己是个薛平桂,没想到,自己的下场还不如王允。曾经许过的承诺,让阿光正经感受一下“大登殿”的理想,终究成了一场空。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阿光呢他怎么样”
下属撇了撇嘴,苦笑道“真别说,姐夫还挺仗义的。顾姐你没权没势了,又不是立刻就能咽气,金司令就让医院把你从重症病房挪出来了。说是,平州城的药都得优先给联合军供应,普通人就保守治疗,慢慢调养。还是姐夫托了在沪上的关系,从地下市场搞到一箱盘尼西林,给你用上了。但是因为这事,欠了沪上某些帮派的人情,不得不还”
顾影一听就急了。
沪上是常年无主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沾上任何一样,都不好轻易脱身。也不知道阿光要怎么周旋,才能保全他自己。
“他交代你们什么话没有”
“没有,药到平州,姐夫一直没有回来。”属下想了想,又补一句“连封信也没来过,电话、电报也没来过。”
“是不是你们没收到你们再去问问”
下属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顾影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心里发酸发沉,眼眶发热发湿。
这时候,她才真的觉察到自己无能为力,才真的被后悔淹没了。
在寿衣店里,时间的流逝,是看得见的。
它在招魂幡的缝隙里藏着,在手里的纸花和竹篾上串着,在一堆堆社火里舞者,在悲伤的眼神里流淌着。
这儿的生老病死,似乎和那个平州城,没有半点关系。
顾嘉年从堂屋走过,看到他侄女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那布幡。
从平州回到老家来的这一年多,她经常这样独自待着,沉默着随便做点什么,和从前的性子不太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两句什么,却又皱了皱眉,把话咽了下去。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报童们像一群在谷场上抢食的小麻雀,高高扬着手,挎着装满报纸的背包,叽叽喳喳,从小巷子里飞了出来。
顾影把手里的针往布幡上一插“过来”
一个报童赶紧跑了过来。
“影子姐姐今儿的报纸可不得了你还是买一份吧等俺们到钟楼下面喊喊,一下就能卖光到时候你就是想看都看不见了”
顾影阴郁的脸上,总算现了点笑。
“我是叫你们小声点儿。我舅妈昨晚给人接生去了,今儿早上刚回来。我可不买报纸。”
“为啥呀报纸可好玩了,啥都有”
“那都是骗人的。人家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影子姐姐今儿真的有大消息我可不骗你”报童把泛着墨香的报纸高高举举起来,“不信你看又有一个大总统了”
“姓钟对不对”
“不是”报童骄傲地仰起头,“哈哈你说错了”
“那是姓金”
“又不是又错了”报童笑得可得意了,“可算被我逮着了你以前肯定是偷偷看报纸了,才能猜对那些事的今儿真的没看,就不知道了”
顾影懒得和她啰嗦,一把捏住她的小脸“你懂个鬼”
报童一边扒着她手,一边笑“哈哈哈姓常姓常”
“姓常那是谁”
“不认识了吧买报纸你就知道了”
“行行行,买。你个猴精。”顾影无奈,最终丢下几分钱,扯过报纸来。
报童乐得直蹦“哦影子姐姐都买我的报纸喽”
顾影板着脸“小声点”
报童一点也不怕,背着包连跑带颠,又去喊她的“重大消息”去了。
顾影无奈摇头,展开报纸,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围忽然归于寂静。身边的那颗槐树,身后的那爿寿衣店,店里的舅舅和舅妈
都成为了一段回忆。
手里的报纸还在,可她再也没心去看。
因为她没有将来,只有从前。
不是这段故事里的从前,而是从她被无情仙投入这虚无的空间开始,一幕幕的“戏文”,一次次的赋予、掠夺,所有往事,正在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只要想起这些,她就明白了全部。
她随手把报纸一丢,让它也消失于无形,自己抱着臂踱步。
“无情仙爱看我沉浸在情景里,不择手段地得到名利。但我一向知道这是戏文,不看全力以赴。她只有抹去我的记忆,才能看到我不遗余力。
“所以,她和我打赌设套,骗我输掉赌约,让我看不到戏文的全貌。为了让我更投入,她还特意加重了我的上进和私心。我便一味的追求地位和名利,完全不听阿光的劝告”
想着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阿光疑惑的眼神。
“哎”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卡在正好100章的时候结束了这个单元
其实是人为的,字数超级多,也没有分章节
本章题目和提要,出自黄粱梦,作者是马致远。
没错,就是那个“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马致远。
黄粱梦是讲吕洞宾还是个凡人时,上京赶考。路上被汉钟离点化,做了一场荣华富贵跌宕起伏的梦,醒来后觉悟成仙。
下一个单元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主线内容,讲无情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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