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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降马·别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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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雁芙知道,师姐妹们是单挑着好话说,不想让她太担心。

    多数时候,她心里真是落不定。

    眼看新徒弟又接上了一茬,讨梨园行这口饭的孩子,又多了几个。要指望阿光能越来越红,成为春兴班的顶梁柱,带着大伙走下去,现在还不行。

    因为,阿光的未来如何,要着落在“倒仓”这一件上。

    对每个梨园弟子来说,倒仓都是道鬼门关。

    这时节嗓子不稳,声高声调不尽人意。既不敢上台硬演,怕杀鸡取卵埋下隐患;还不敢停演休息,怕冷落了名声,不易再翻身回到戏台。小心翼翼度过了这段时光,若是能保得住倒仓前的一半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这十三省里,各家剧种、戏班子,数不清的“神童”都栽在这个坎儿上,就此一蹶不振。

    轮到阿光,却像是祖师眷顾,又一次展露了他的幸运。

    那天早上一起床,一群师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打水洗漱。阿光把枕头被子翻来倒去,找了半天都没找见自己的汗巾,有点着恼,盘在铺上喊了声

    “谁拿错我汗巾子了”

    一屋子都听傻了。

    “这是鹃儿”

    睡在他旁边一个铺位的师兄,这几天刚刚接受自己武生转武丑的事实,一见这神仙似的师弟也倒了仓,整个脸色都发青了。

    “鹃儿你再说一句”

    阿光吓得也是一愣“师哥这怎么回事”

    虽然声音也不难听,但他昨晚睡下时,明明还是脆生的童音,转过天来就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有点吓人。

    “哎哟真的”

    “这可怎么办”

    “师傅快来啊鹃儿他倒仓了”

    屋里各种喊声连成了一片。师兄弟们也没心思洗脸了,小的怕自己也要经历这一遭,大的想到将来戏班的生计,都慌了神。

    王雁芙听说这茬,立时吓得心都快跳出腔子来了。面上却绷着不敢露,手拿藤条,在门帘上抽得砰砰响。

    “胡闹都吵什么没见过倒仓的还稀罕上了”

    徒弟们不敢再吱声。灰溜溜收拾起来,赶紧加了劲地练功,生怕赶在师傅的火气上,又触了别的霉头。

    王雁芙全然没心思教训徒弟们,一边扯着胡琴师傅,另一边扯着阿光到门口站定,叫他试着唱上一嗓子。

    阿光看这阵仗,心里透亮“今儿算是过不去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只能试试。”

    决心下定,难免还是紧张。皱着眉,一脸的局促,张了几次嘴,期期艾艾地就是跟不上调。

    王雁芙急得眼圈都热了“你个没用的唱啊”

    阿光也急了,把心一横,等着胡琴拉了段过门儿,一开口就先唱了句自己最熟的

    “苏三离了洪洞县”

    胡琴声没等下一句,就止住了。

    不是这个味儿。

    王雁芙绷着脸,吩咐“胡琴的调门再低点。”

    “哎。”胡琴师傅见多了倒仓的小戏伶,也算有些经验。应了一声,又试了试音,再起调拉出一遍过门儿。

    琴要跟上嘴,师傅要听音。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光一个。饶是他上台这么久了,戏也学会了十几出,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趴在脸前等他开口的。

    他觉得不能行,索性把心一横,把眼闭上了。

    胡琴师傅看他神情,手里又重复了一段,专门就为等他开口。王雁芙在一边,击掌打拍子,模拟着锣鼓点儿。

    眼看阿光闭着眼,眉毛展开了,两手像在戏台上戴着金鱼枷似的,往胸口一抬。

    俩人心里都有一句“莫不是成了”

    再看阿光匀着劲儿,吸了长长一口气,启开双唇,把起解的开头那段顺顺当当唱了一遍。

    唱到第三句上,他眼睛就睁开了。

    一看王雁芙和胡琴师傅都面有喜色,他心里彻底不慌了。缓缓吐息唱着戏词,同时抻量着自己如今的调门,神态之间没有从前那么楚楚可怜,倒显得沉静雍容了些,还真像个大小伙子了。

    唱完这段,他才恢复成那个忐忑的小徒弟,拿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师傅“师傅,这样式儿的,成吗”

    王雁芙压不下心里那股子痛快劲儿,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再试几段。”

    胡琴师傅就用方才那调门,拉了几段常见的皮、黄原板。阿光也不怯了,开口的同时,也适应着自己如今的不一样处。

    又试了几段慢板,依然是板眼分明。

    再试了流水,快板,用气也通顺畅快。

    这时候,在场几位才能确信,别人闻之色变的鬼门关,就被阿光这么不知不觉,轻轻松松地闯过去了。

    倒仓期里,阿光为免多开口,着重练的是刀马。

    这是王雁芙最擅长的。知道徒弟有盼头,她有了十足的底气,阿光自己也有了底气。

    于是,一个呕心沥血地教,一个如饥似渴地学。

    成年男子演出旦角,倒是比女子有点优厚条件。只因他不用模拟男子的声音,带着天生的明朗嗓音,唱出来显得自然。手脚又长,抡起枪棒,舒展开了,比女子多些疏阔的意思,看着悦目。

    在这年头,各家皮黄班社里,除了那位鼎鼎有名的陶大奶奶,还真没有旦角挑起整个戏班的大梁,称得起一声“老板”的。一般的戏码,都是生角为主,旦角、净角贴补。想找一出刀马旦为主角的功夫戏,那就得从新编排。

    王雁芙这戏班子,刚够收支平均,大伙有口饱饭吃,哪有请人写戏本的条件

    王雁芙找了师姐妹一合计,干脆将一本辕门斩子拆出前半段穆柯寨来,先演了试一试。同时,给附近街坊包了红包,拜托她们看戏的时候讲两句好话。

    这招还真是有用,何况阿光的功夫也练得扎实。这拆出来的刀马旦折子戏,非但维持住了春兴班的票房,还收获了新的口碑。杜红鹃这名声,可是越加响亮了。

    阿光在戏台上顺风顺水,顾影在学校里却郁郁不欢。

    最近阿光这个王宝钏,也没什么彩楼抛绣球的机会,忙着练身段和武戏,自然也不缠着顾影来看戏了。俩人一个早出晚归,一个闷头苦练,竟然好久没有碰过头。

    直到有天晚上,俩人在开水铺子前遇上了。

    阿光先看见顾影的。她穿着学生服,外搭着件毛线衣,把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的,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本来他排在前头几位,见到她就心里一动,把位置让给别人,自家往后挪了挪。

    顾影连队伍变了都没发觉,手里提着个新的热水瓶,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阿光歪头看看她,实在没忍住“影子,发什么愣呢”

    顾影听这口气亲昵,声音却是个陌生小伙子,意外地抬起头。只看见阿光笑眼弯弯的站在那,叫她有点意外“你声音”

    “我倒仓呢,”阿光不忌讳提起这个,“你换了个热水瓶啊”

    顾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新水瓶。藤编的外壳上,用红漆写的“程”字,笔划完整,颜色鲜亮,怪精神的。

    “嗯,原先那个,天冷的时候倒水太急,就炸了。”

    “啊没伤着人吧”阿光立刻睁圆了眼睛。

    顾影这才笑了“没事,看你吓得。”

    “水火无情,谁不怕啊”

    “水火无情是这么个用法”

    “就你知道”

    俩人闲话几句,都高兴起来,互相贫嘴逗趣。等锅炉烧热了,轮到她俩跟前了,又互相推。

    “你先打水吧”

    “你先吧”

    “你先”

    “我不着急,你先”

    排在后面的大哥大叔们都要跟她俩急眼了,这才把水打好,俩人找了个街角背风的地方闲聊。

    阿光还念着刚见她时,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你怎么了看着有心事。”

    “是有心事。”顾影最不愿瞒他,“我不想上学了。”

    “啊是吗”阿光没想到有这么大的事,“你可别犯傻啊上洋学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将来说不定可以出国留学的。”

    “出国,去哪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东瀛吗去那些在咱们国土上分割土地、搜刮银钱的地方”

    少女咬着牙,眼里闪着一团火。

    阿光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带着凶狠的决绝,似乎那些洋人就在眼前,她都能扑上去拼命了一般。

    他本来不愿想从前的记忆,被顾影这么一提,倒也回忆着,磕磕绊绊地说起,他小时候听过的,世家长辈之间的争论。

    “影子,你你不能这么想。如今这世上,坐轮船就能到各种地方去。洋人会来华夏,华夏人也会出去看看洋人。如今的矛盾,无非是国家交往,利益呃”

    “你说的我都知道,”顾影沉着脸打断,“我也和你交个底。”

    “嗯”阿光满脸紧张,点了点头。

    “今天,李大帅手下的将士,来我们学校讲演。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就在咱们平州城外,奉天,春城,都被东瀛占据,只是还没把仗打进城来。齐鲁大地划给了德意志,南方又被英法占着阿光,如今战争随时可能打响,一触即发不是戏台上动刀枪,而是真的战争”

    “影子,你慢点说”

    阿光不是不明白,而是担心她走了偏锋。

    可他心里明白,顾影的神情,分明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只怕是劝不回来了。

    顾影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点了点。

    “阿光,我和十几个同学约定好了,我们不上学了。为了我们关心的人,我们要投笔从戎,加入李大帅的部队。保护平州城”

    阿光心里慌得不行“影子,你还是学生,打仗不是你想得这样更何况李大帅的部队,也不是什么”

    “我意已决。阿光,你不要拦我。我今天跟你说了我的去向,你不许告密。等到家里人找不着我了,你才能说。你答应我吗”

    阿光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翻腾着多少话,对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却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眼角发湿,满心说不出来的后悔,绕着心头。

    “都是我的错。”

    顾影暂时扫去了心里的热火,温和地笑了笑,问他“这是怎么说的”

    阿光小声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倾诉“是我。我不该老是让你去看彩楼配的。”

    顾影问“为什么呀”

    阿光怔怔地数着“过了彩楼,就是降马,紧接着,就得别窑。我我真是不该”

    嗓子里再也压不住呜咽,顺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赶紧埋着头,拿手按住眼睛,不想给她看到此时的模样。

    顾影正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戏里就是这么唱的。”

    阿光再不说话了。原地站了一会,低头一把抄起热水瓶,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走得可真快。灰黑色长袍,眨眼就没入夜色,昏昏沉沉里完全看不到了。

    顾影知道他恼了。

    可她也没办法。

    她想让家里人平安,想护着他,她的心转不回来了。

    “对不起”她站在原地,深深叹了口气,“希望它日,我荣归之时,你能懂我今天的慷慨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环境原因,语风着重用了北京话的感觉,南方的小可爱们还看得惯吗

    我发现,我对戏文故事比较熟悉,所以有点想当然了,没有给小可爱们科普到题目和正文的联系,可能会导致大家不太明白戏文和故事的对照关系。

    现在就来改

    我已经编辑了前几章的作话,把扣题部分解释了一下有兴趣的小可爱们,请倒回去看看

    本章题目提要接上文,依然是出自红鬃烈马。

    这一章篇幅比较长,题目相关的情节,是两折戏。

    降马

    京城外有一匹会吃人的妖兽,人称红鬃烈马。薛平贵听说了,为了出人头地,前去降服,把马收为自己的坐骑。

    这一折大概是在说“成功的先决条件”,应在阿光倒仓这件事上。

    别窑

    降服烈马之后,薛平贵名声大了,恰逢西凉和唐朝打仗,薛平贵就告别王宝钏,从军征战去了。

    应在顾影离开家的事上。

    后续薛平贵离开以后,王宝钏独自住在寒窑,苦守十八年。然鹅薛平贵这个渣,他高高兴兴在西凉国和玳瓒公主代战是不对的结婚了,直到某天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重婚,这才回到唐朝来。呵呵哒

    所以嘛大家大概知道以后要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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