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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陆秧秧和晏鹭词跑到了地里种着的小白花面前。
这花自从被陆秧秧种进土里以后,便一点要开花的动静都没有。每天陆秧秧醒来后,都会提着一小桶水过来, 边小心翼翼地用提勺将水洒到它的花苞粒上, 边担心它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而此时, 正如晏鹭词所说, 其中一颗米粒大的花骨朵真的有了变化, 隐隐露出了要开放的架势。
陆秧秧把鸡蛋篮子放到一边, 放轻着呼吸,凑近那朵快开的小白花。
可那朵小白花颤了颤,刚打开一个小花口,就停了下来,不肯继续了。
陆秧秧耐着性子蹲在它面前,盯了它许久, 直到日头悬到了正空,那花苞的开放仍是毫无进展、甚至还有了点回拢的迹象,她才悻悻地拂了拂地面, 在花前后仰着坐下了。
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就转到了身旁的少年身上。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出过声音了。
她对着花苞凝神,他就安安静静地守着她,在她的身边伸着手臂帮她挡太阳。
陆秧秧仰起脸, 看着挡在她头顶的那双手。
男孩的手指清俊修长, 熠熠的尘光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淌。
隔着这层遮挡,落到陆秧秧脸上的阳光温热, 却不烫。
陆秧秧因为没等到花开而失落下沉的心忽然又和暖地平静了起来。
她抱住双膝,把自己团成一个圆,开始静心思索。
虽然晏鹭词刚才不肯离开的行为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但她并没有十分地责怪晏鹭词。
毕竟,换位思考的话,如果是她丧失了记忆、被编了那样的一段过往,结果没多久就蹦出来了一个跟晏鹭词有婚约的女人,她说不定会直接抡起斧子劈掉他的脑袋
这样一想,她对晏鹭词的态度就更迁就了一些。
她主动扭过头,向他提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决定了,这次,只要晏鹭词问,她就好好地把她的想法都告诉他,不让他再因为不知情而受委屈了。
晏鹭词“没有。”
陆秧秧“”
他这么说了,陆秧秧一肚子的话反而都没办法讲了。
难道他其实并不在意宋谶的事儿
他刚才坚持不离开,只是因为着急想要跟她过来看花开
那她要是主动提,岂不是显得特别自作多情
她越想越纠结,纠结到都把下巴压到了膝盖上,将自己抱得更圆了,跟只被人戳了以后蜷缩起来的球鼠妇似的,稍微用力推一推,都能直接滚走了。
晏鹭词看着“陆秧秧圆球”,一时间没有摸清她拧成一团的心思。
他说没有,只是因为他不想从陆秧秧的嘴里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一个字。
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要那个满身藏药岛臭味的人从陆秧秧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那朵花猝然开了。
香气清清淡淡却连绵不绝,仿佛整座寂寥干硬的山谷都被这味道浸染,变得更加柔软美好了一些。
陆秧秧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无数柳絮般的白色茸毛从白花的花蕊中飘出,随着风落进了四周荒芜的土地。
陆秧秧的心仿佛也随着这花、开出了一个口子,无数的花种被风呼啦啦地灌了进去,将她那晚过后便空掉的一处心脏填满。
忽然,她感觉到晏鹭词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扭过脸,发现男孩正僵硬地微仰着脸,动也不敢动。
陆秧秧“”
在晏鹭词手指谨慎又缓慢的示意下,陆秧秧才看出来,原来就在刚才,飘扬起来的茸毛中有几根飘错了方向,呼悠呼悠,最后竟落到了晏鹭词挺翘的鼻尖上。
陆秧秧见晏鹭词像只鼻尖落了蜻蜓、想扑又怕把它惊扰吓走的的小狗一样,嘴角不自觉就扬了起来。
她拢着手心,边轻声地对他说着不要动,边小心地将茸毛一根一根都扫到了手心里,然后郑重地在旁边刨了个坑,把它们埋进了土里。
等白花的茸毛种子全都落进了地,陆秧秧终于想起她今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她抓紧时间赶去了薛盈的竹楼。
竹楼前的空地上,被她扔到地上的那个装着制药手记的袋子还在原处。
她赶紧把它拎了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装作从未随意将其丢弃过。
接着,她悄声向着竹楼里望了望,见薛盈卧房的竹门紧闭,知道她还在睡觉,她马上招呼晏鹭词过来,两人合力把十桶草药在竹楼外的空地上排排放好,又搬来了切药用的桌椅刀具,最后对照着药物,把对应的制药手记一本本摊到桶前。
这些做完,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下来的剁药切药煮药,就全是晏鹭词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陆秧秧全身轻松,见晏鹭词已经乖乖地开始剁第一种草药
去翻另一本手记,边看边念念有词“不能碰水。碰水后虽无伤药性,但药根茎会发出恶臭,气味奇臭无比”
陆秧秧看完这两行就觉得不妙。
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手记上越是这样写,她就越会忍不住想试试看。
果然,在数次努力转移注意力失败后,陆秧秧还是拿瓢装了水,浇到了药的根茎上。
根茎刚被水浸湿,一股牛粪味直冲而上
陆秧秧提前做好了准备,一闻到味道就屏息往后退,没怎么被熏到,但坐在旁边的晏鹭词却没能逃过,被臭味呛得直打喷嚏。
陆秧秧悄悄吐了下舌头,甩袖子溜开,置身事外。
但晏鹭词的喷嚏却一直没停,剁两下药,就忍不住要打一个喷嚏,脑袋不停地向前颠,撸起来的袖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滑,用木簪子束在发顶的头发也掉下来了好几缕,往他的脸边和眼前挡。
他的手指脏了,只能用桡骨费劲地拨开头发、拉上袖子,结果最后脸颊还沾到了药泥,变得脏兮兮。
陆秧秧见状,很是好心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弯下身子帮他将袖子一节节挽起,又把他脸颊边的碎发往他的耳朵后面别。
这时,陆秧秧心里动了动,起了坏主意。
她非常故意地在给他别头发时,用指尖在他的耳廓轻轻滑了一圈。
当她手指离开时,男孩切药的手还落下得平平稳稳,白皙的耳朵却已经染满了漂亮的粉色。
这一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不少。
陆秧秧自己做的怪,自己却也跟着不好意思了。
看到她刚刚别到晏鹭词耳后的头发再次滑落,她清了清嗓子,直接摘掉了晏鹭词发顶的木簪“我帮你重新束一下头发,你手别停,继续切药。”
陆秧秧在长乐宫时便已经玩过晏鹭词的头发了。
他的头发又顺又滑,都不用梳子,手指抓两下都能梳理得极好。
她很快就在她的头发上玩得不亦乐乎,过了好久才舍得将这匹青丝绾起。
然后,她抬起木簪,正要往头发里插。
咔。
她手指力气没收住,把木头簪子给捏裂了。
陆秧秧“”
她僵硬了片刻,抬手往自己头上摸。
可她今早出来得匆忙,梳完头发后,便只在头顶随便用发带绑了两个小花苞,如今头上一个能簪发的饰物都没有。
她没办法,只能轻轻地把晏鹭词的长发放下,回头望向薛盈的竹楼,想看能不能溜进去借个发簪出来。
结果她这一回首,却正好看到了薛盈。
薛盈的妆面颜色更加浓艳了,但她的心情也似乎更加不好了,整个人恹恹的,正斜斜倚在竹楼二楼的边栏上,端着个茶盏在喝。
每喝一口,她都会蹙紧眉头,烦躁更甚。
“阿盈,下午好呀”
陆秧秧看着心情不好的薛盈有点怵,但出于习惯,她马屁还是拍得山响“你看起来可真漂亮”
薛盈瞥了她一眼,像是嫌她烦一样,竹楼边也不待了,转身便回了屋子里面。
晏鹭词见到她对陆秧秧的态度,眼神顿时沉下。
他暗处的五指成爪,只想扼住薛盈喉颈将她从高处猝然拉下,将她的头骨磕碎在地才能解气。
可陆秧秧却一点被欺负了的不高兴都没有。
她反而神色怔怔地望着薛盈消失的地方。
“我心里有点不安”
她眉头皱起。
“我觉得,阿盈不太对劲。”
她扭头问晏鹭词“你看清她刚才茶盏里盛的是什么吗”
晏鹭词瞬间松开五指,摇了摇头。
“我们一会儿进去看看吧”
陆秧秧提议,“顺便也给你偷个簪子。”
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没觉得“偷簪子”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去做坏事
计划呢,很简单,晏鹭词到薛盈的首饰匣子那儿偷簪子弄出动静,吸引薛盈的注意,陆秧秧趁机想办法去偷药。
但真要实施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薛盈此时就在竹楼中央的软榻上看书,那竹楼四面通气,周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就算有晏鹭词在她面前挡着,只要陆秧秧的影子在外面一晃,薛盈也能把她的行踪看清个十成十。
所以,他们两人就一个继续剁药,一个边帮他拢着头发、边不时向竹楼里张望。直到日头西斜,十种药都处理好了,竹楼里的薛盈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起身走到竹楼后,去她种巫医药草的泥水潭子里摘药去了。
“快快快”
眼见薛盈的背影消失,陆秧秧放开晏鹭词的头发,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就往竹楼里推。
放发簪的地方离那泥水潭子近多了,薛盈要是回来,怎么也会先遇到晏鹭词,那她就安全多了
不久后,正当陆秧秧端起茶盏、将里面剩下的黑药倒进小瓷瓶时,薛盈推开了竹楼的后门。
她手里拿着根焦黑的药草,其形似藕,上下两节各长着个人嘴,正张张合合发出着怪异婴儿的刺耳尖啼。
她走进竹楼,在药草越发凄厉的惨叫声中,面不改色将它丢进了门边一个装满泥水的桶里。
药草咕噜咕噜沉了下去,声音随即淹没在了水里。
接下来,她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净手,走过拐角,正好看到了站在首饰匣子前的晏鹭词的背影。
第一时间,她并没有向他走近,而是想转身去看陆秧秧在哪儿。
而这个时刻,陆秧秧正猫着腰在往外蹿,薛盈转头后四处一寻,说不定就能看到她。
晏鹭词觉出不对,即便陆秧秧耳提面命,能不要破坏东西,就不要破坏东西,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在仓皇回身时非常“不小心”地把薛盈最心爱的一个簪子甩到了地上。
那玉簪子通体晶莹剔透,簪子里天然生出了无数玉霜,形状如同朵朵梨花,十分精妙,万中无一。
薛盈本欲转身,但看清摔的簪子后,她的眼神顿时就凝住了。
这一凝,就凝到了陆秧秧偷完药溜出去、又装成刚刚从竹楼正门口进来。
陆秧秧在不远处大概地知道晏鹭词打碎了东西,所以她提着襦裙走过来时,已经做好了一会儿要演出惊讶表情、然后责怪晏鹭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的全套准备。
但她万万没想到晏鹭词打碎的居然是这个簪子
看清地上碎的东西,她当即磕巴了一下,准备好的词儿全都忘了演。
“阿、阿盈,他不是不是故意的”
陆秧秧当即道歉
“是我把他的簪子弄坏了,然后撺掇他过来偷你的簪子的”
说完,见薛盈面色毫无好转,她又换了种更软的语气。
“阿盈,我那儿还有不少头饰,我回头把首饰匣子整个儿搬过来,随便给你挑”
她上前硬是抱住薛盈的胳膊,厚住脸皮晃呀晃地跟她撒娇“你不是一直很想要那个琉璃吹出来的大雁簪子吗我送给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薛盈被她缠得头晕。
“知道了,赶紧松手。”
她用手指抵着陆秧秧的额头,把她往外推。
但推到一半,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收起手指,低头问陆秧秧“要簪子,为什么不是你来偷,而是他来”
陆秧秧“因为这样你就不会骂我啦”
她眨巴着真诚的圆眼睛,说得理所应当,薛盈竟然被她的歪理给说得晕了头,不想再跟她计较,抬手彻底把她推开了。
在她们对面,晏鹭词见陆秧秧一直只盯着薛盈看、只对她轻声软语,心中渐生不快。
他弯下腰,将碎成几段的簪子一段段捡起。
他有所刻意,黑发如瀑般从肩侧滑下,露出来的侧脸唇红齿白,勾人极了,让陆秧秧不自觉就向着他多瞄了几眼。
感受到陆秧秧的目光,晏鹭词缓缓地抬起眼睫,用眼神向她问道有没有成功偷到薛盈喝的药。
陆秧秧当场会意,指了指自己的袖子里面,示意已经偷到了,然后悄悄地给晏鹭词竖了个拇指。
晏鹭词顿时冲她笑了。
两人短暂的这点互动并没有引起薛盈的注意。
推开陆秧秧后,她便去她的镜奁前拿了盒白膏,在手背上细细地涂抹。
等她再回头时,陆秧秧已经放下了竖着拇指的手,仍是一副做错事后认真反省的可怜模样。
薛盈“赶紧走,别烦我。”
听完这句,陆秧秧即刻拉上晏鹭词,边冲薛盈喊着“十桶药已经全处理好了”,边两个人一转眼地跑掉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二狗叔听说山谷又来了客人,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又收拾了许久没用过的宴堂,热闹地挂了成排的红灯笼,敲锣打鼓叫上了所有人。
陆秧秧为了不让二狗叔失望,也隆重地打扮了一番。
等她和晏鹭词到了宴堂时,其余的人早都已经到了,宋谶也已正式地同山谷里的众人相见了。
他不仅尊重地拜见了每一个人,还给他们都带了礼,合心意的程度,连薛盈都没能挑出毛病。
她收下了礼,也不好漠视着人,见另外几人都被二狗叔拉着去后厨端菜、只有她和宋谶在这里干等,便挑了个话题,同他多说上几句。
“这藤环有些意思。”
她眼神向着他的腕上落了落。
“听闻藏药岛六年一开的秘境中生有一种古藤,那古藤生而有灵,绞杀毒辣,极为难缠。每一条藤活上千年,便会以全部的灵气精华在根结里孕育出一絮极细的藤苗。想要这藤苗,需得同千年藤灵不断缠斗,直至对方耗尽力量,再将其抽筋扒皮才能取得。”
她说着,见宋谶默认,略起兴致。
“就算是成功经过了秘境的试炼,能拿着里面东西出来的,也没听说有几人能将这东西带出来。你这细细的一条藤环,怕是要数十条藤苗才能编缠而成,若是用得好,藏药岛早就该换个岛主了。”
宋谶只笑“我答应过赠我藤环之人,只会用它救人和自保,绝不会将它用于争夺。”
薛盈嗤笑一声,顿时没了兴趣。
见陆秧秧来了,她不耐再在这里跟宋谶寒暄,于是也甩了甩袖子,伸出纤纤玉指,屈尊去了后厨,帮忙端盘。
趁薛盈走远,陆秧秧赶忙上前两步,将那个盛着酸苦黑药的小瓷瓶拿给了宋谶“我想知道这药的药效。”
宋谶接过后,打开瓶塞闻了闻。
“我有些思路,还需回去再细想一想。”
他语气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欲问她,先前跑去拿饭的张百里一行已经端着盘子往这边走来了,他便将话暂时放下。
不久后,众人在满桌子的饭菜前落座,一齐等着神神秘秘去端最后一道菜的二狗叔。
陆秧秧捏着筷子,望着门口,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了迟来的二狗叔,他的手中端着一盆长寿面。
晏鹭词看到长寿面,本来平静垂着的眼睛里泛起了波澜。他目送着长寿面上桌,眼睛慢慢睁圆,上下的睫毛都像花一样地绽开了。
这时,段峥明主动起身,先盛了一大碗,笑呵呵地放到了宋谶的面前。
他笑道“你这孩子自己也不说,若不是秧秧提出来,要我们帮忙给你庆贺,我还不知道今日便是你的生辰呢。”
说完,他立马给陆秧秧使了个眼色。
陆秧秧顿时就领悟了。
今天这一出,八成是段叔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今日是宋谶的生辰,便把这事告诉了众人、做了布置。
这会儿说是她的安排,就是想让宋谶记她一个好。
段叔是好心,陆秧秧自然也不好当面反驳什么。
她冲着宋谶笑了笑,示意他随便吃、多吃点,随后又招呼大家都来盛面条。
见身边的晏鹭词始终未动,陆秧秧用自己的碗,盛了满满一海碗的面,又贪心地在浇头里舀了料最多的一勺,厚实地堆在了面条上,然后将碗推给了晏鹭词。
她担心晏鹭词不适应这个场合,便悄悄地跟他说“你还想吃什么,你跟我说,我夹给你”
晏鹭词盯着眼前海碗里劲道的手擀面条,眼睛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在陆秧秧的关注中,他迟缓地拿起筷子,夹住碗里的一粒虾米,
但夹了许久,他始终没能将筷子举起来。
最终,筷子尖的那粒虾米还是被松开,掉落了。
“秧秧还准备了烟火。”
段峥明还兴致勃勃地在给陆秧秧表功,“一会儿把饭吃完,咱们一起去把它放了。”
“给宋先生贺生的烟火吗”
晏鹭词突然笑了。
他对着陆秧秧可爱地歪了下脑袋“听起来很有趣,可惜我今日不能参与了。我好困,想回去了。”
陆秧秧直觉晏鹭词的情绪很不对劲。
但她的理智却告诉她,若是此时晏鹭词回去休憩,那她一会儿就能有机会跟宋谶好好地谈谈解除婚事的事了。
最终,她的理智占了上风。
她太迫切地想要先把婚事处理好了。
“那你先回去休息。”
陆秧秧陪着他到了宴堂门外,帮他叫来了大王,送他离开“困了的话就早点睡,不用专门等我,我可能会晚点回。”
待焰火在山谷亮起时,晏鹭词已经坐在卧房的雕窗上了。
他靠着窗框,屈腿支膝,看着半空中散落的金红焰火,眼睛里腥红的光忽明忽暗。
垂在膝上的手腕间,那颗极小的银铃也现了出来。
片刻后,他垂下上身,将脸紧贴在手腕处的银铃上,随后缓缓地合上了眼。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已经彻底被刺眼的血红占领。
烟火放尽,陆秧秧提出送宋谶回去。
两人在路上慢慢走着,陆秧秧随手下了浑音咒,将两人的声音模糊掉,让旁人无法听清。
等她将这咒术的意义告知后,不等她再说什么,宋谶先开口问道“不知山谷中是否有一种药草,它状若两节相接的莲藕,每一节上均会裂出一个人嘴般的小口,一旦成熟,那小口便会发出怪婴的啼哭。”
这东西陆秧秧才见过不久,印象极深。
她脱口而出“有。我今日才在阿盈那里见过。”
宋谶点头。
他拿出袖中瓷瓶“若是我想得不错,这药便是由那双口藕节炮制熬成。”
他说完这句,并未继续,而是又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起的纸卷,将它展开,呈向陆秧秧
“你看。”
借着月色,陆秧秧照他所说,仔细看向纸卷。
那是一份手写的单子。
上面的字,每处撇捺都写得如同斜竖,除了力道十足,实在算不上好看,正是她阿娘所写。
看那末尾处记下的年月,算来已经过去了近十七年,可这纸张只略略泛黄,墨色也几乎未褪,看得出保存得极为精细。
但宋谶要她看的并不是这些。
他向陆秧秧解释道“这便是当年连乔夫人要我准备聘礼礼单。上面写的,均是药名。”
陆秧秧看着礼单上对她来说相当陌生的一行行名目,心中颇为不解。
山谷有薛盈在,而薛盈治疗人们所用的药都是由她使了巫医的法术灌养而成、独一无二,外面的药材在她手中根本派不上用场。
阿娘为什么要列出这样一长串的药物,甚至将它们当做了她的聘礼
陆秧秧问“这些药,可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里面,不少药物世间难寻。有的生长周期极长,种下后要十年之久才能药性成熟。有的只长于荒草之中,又与荒草色形相似,极难分辨。有的生在雪山峰顶,且只在春日初到时开上短短一刻,需得在秋末、大雪还未封山时便爬到峰顶,待春日它开花的瞬间即时将它采摘。
宋谶隔空轻指着礼单的药名,一个个地为陆秧秧讲解。
“寻找它们时,我一直不得其解。这些药物虽说珍贵难得,但其中几种,用处并不大。直到今日,见到这双口藕节炮制熬成的药汁,我才豁然开朗。”
他看着陆秧秧。
“光是这单子上的药,自然做不出什么,但若加上大量巫医的双口藕节,再配上几味不需寻找、随处可见的药草,便可以制出一种解毒之药。”
宋谶说到这里,刻意做了停顿,但陆秧秧仍旧一头雾水。
她甚至一丁点的思路都没有。
这可是她阿娘近十七年前写下的单子。
那个时候,她不过满月,是否有人中毒,是否需要解毒,这些她根本无从得知,也就无法在此时为宋谶的判断下定论。
她只能让宋谶继续。
宋谶于是道“河川先生镇海前,海兽肆虐,其中有一种体型小如耗子的海兽,数量不多,也几乎没有攻击性,可血中却含有剧毒,一旦沾于肤上,最多一刻毙命,无药可解。”
陆秧秧略一回忆,便记了起来。
“你说的是海老鼠”
她在书中读到过“我记得它是当时最好对付的几种海兽之一,喜好蜂糖,只用在岸边做几个捕鸟的陷阱,它们就会蜂拥而上,轻易地被抓获。之后交给望峰门的符师用烈火符便能收拾干净。”
“本该如此,但却出过一次意外。”
见陆秧秧面色疑惑,宋谶补充。
“这不是桩美事,因此卷宗中未有记载,是我祖父同我口述所讲。”
接下来,宋谶便描绘起了一桩往事。
据他所说,海鼠之毒太过棘手,只有设陷阱捕获后交由望峰门、经烈火符焚灭,才最万无一失。
因此玄门各家只要抓到了海鼠,便都会装在笼中,送到战场各处的望峰门人手中。
望峰门受此倚重,威望更甚。
但烈火符乃高等符术,即便是望峰门的内门弟子,善用烈火符之人仍屈指可数。
人手不足,俞望却不愿袒露此事。
正巧门内出了个在烈火符使用上天赋卓越的弟子,他便不顾那弟子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幼龄稚童,瞒着众人将他也带上了战场,让他专门以烈火符烧杀海鼠。
谁知此举竟激出了那稚童残忍的一面。
他焚杀成瘾,见玄门捕来的海鼠日益减少,便不再一笼一笼地杀,而是偷偷将海鼠取出,一只一只地烧。
如此一来,一着不慎,成群海鼠在他开笼时尽数冲出,全部丢了。
“我祖父当时在外游医,意外听闻此事。顾忌望峰门面子,他没有声张,独自暗寻海鼠,终于在一处村落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说了太多的话,宋谶的声音带上了一抹哑,变得低沉了下去。
“彼时,他已年近古稀,心有余、力却不逮,只能许下重金,请村子里的武人捕捉,并反复厉言,万不可伤到它们。
当夜,大雨倾盆,视线受阻,不易追寻。但在重赏之下,有一勇猛的武夫锲而不舍,真的寻到了一对海鼠,并追着它们上了村边一处颇高的房檐。”
也许是受到宋谶话中环境的感染,明明已经入了夏,陆秧秧却在风中感受到了一丝凉。
她拢了拢自己的领口,压下心中渐渐升起的寒意。
宋谶继续说着,没有停歇。
“可当那对海鼠拼死一搏、一起迎面扑来,武夫一时慌张,竟忘了祖父的叮嘱,于暴雨中在檐上挥刀,将其一剑斩杀,海鼠的毒血迸发混进了狂风中乱飞的雨水里。
而此时,被海兽毁了村子的邻村难民赶路来此避难,正顶着狂风路过檐下。
待我祖父闻此噩耗赶到,还活着的,就只有一名怀着身孕的妇人和一个八岁的女童。”
“两人虽未死,却也性命垂危,是在苦撑。祖父认为此事他难辞其咎,便拿出了他仅有的两颗解药。”
说完这句,宋谶紧接解释“海鼠之毒,并非绝对无药可解,但我祖父花尽了数种他积攒半生的草药、用光了他多年前从一名巫医手中得到的双口藕节,最终堪堪只做出了两颗。他思虑许久,才最终对外称道,此毒无解。”
陆秧秧拢着领口的手指已然攥紧。
她盯紧宋谶,声音绷直。
“那么,妇人和女童,都得救了吗”
宋谶沉默了片刻,摇了头。
“原本一颗解药便能救活一人,可妇人腹中的胎儿已满八月,近乎已是活人,也需半颗药丸才能救下。若想要保全妇人和女童,只能让妇人将毒逼进胎中,舍弃那个胎儿。
祖父无奈,将利害全盘告知妇人和女童,让她们自行定夺。
他保证,若是妇人将毒逼进胎中,之后他会助她将死胎产下,保大人安然无恙。
妇人听后,湿红眼眶却并不犹豫,果断直言会按祖父所说,请祖父赐药。
那女童听罢,却拦住了妇人,极为冷静地说要先查验药丸,将两颗药丸都拿到了手里。
随后,她手持水碗,背对妇人,当着祖父的面,将其中一颗药丸一分为二。她自己仰头,仅吞下半颗,另一颗半的药丸被她扔进碗里,迅速化入水中。
祖父欲出声,却发觉中了那女童的阴招,不可动、无法言,只能睁眼目睹着女童将水端给妇人、骗她那水里是一颗的药量。”
陆秧秧直直看着她“那妇人喝了”
“喝了。”
宋谶答。
“她身子太重,中毒后已有些昏沉,无力分辨。”
“那”
陆秧秧的嘴唇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说话。
静了片刻,她才撑着一眼眶不肯落下的泪水,一字一顿地问宋谶“那女童,怎么办”
宋谶缓缓回道“我听完这段往事,也问了祖父同样的问题。祖父说,他也是后来得知,那女童不是常人,自有奇门之法,靠着那半颗药丸,也能够延续活命。但若是迟迟拿不到新的解药,她便是再天纵奇才,最多也不过再撑上十七八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2 18:41:2420210410 21:2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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