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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蜀道之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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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天气炎热, 只每至傍晚时分方有几缕凉风眷顾。梁禄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下台阶,抬眼一望,书房果然依旧灯火通明。他没理道旁行礼的内侍, 径直走近去。

    在放门口时他脚下一顿, 转头问一名内侍太子晚膳用得如何。还未及那内侍回答, 自书房忽走出来一个陌生身影, 穿着宫装,脚步轻盈, 分明是女子。

    梁禄见她垂首避过自己,一时愣神,随即反应过来,压住心底的惊疑, 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唤道:“徐选侍。”

    疏萤却没理他, 下意识要还礼,又生生止住, 略略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梁禄无意间瞥见她脸色并不是太好, 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免也蹙眉疑惑。进了书房看到晏朝仍伏案书写,不得打搅,遂默默立在一旁。

    片刻见她停了笔,才出声道:“殿下怎的许她进书房了”

    晏朝抬手揉一揉眉心:“她进东宫也有十多日了,本宫可不想陛下再将此事拿到明面上来说。是故方才传她来书房, 消息自会不胫而走。”

    她顿了顿, 又续道:“我问了她一些家里的情况,也跟她挑明了,教她放心。”

    梁禄越听越心惊, 瞠目结舌:“殿、殿下挑明什么了”

    “说了不会将她怎么样,让她暂且安心住下而已,”晏朝一咂,抬眸便看到梁禄凝重的面色,不由叹了口气,“小姑娘莫名被推出来,小九说她成天梦魇本宫要杀她。”

    她微微一仰头,脖颈略感酸涩,伸手按了按,轻缓道:“徐孚拢共三个子女,现如今竟都成仇家,各散东西。”

    先有徐孚风流,后有冯氏骄横。如今便只留徐桢独守家门了。

    梁禄默了默,忽然便想起来兰怀恩,他如今大权在握,除却身上仍淌着徐氏的血外,已再无旁的关联了。

    “你进来可是有事总不能特地来问徐疏萤的事罢。”

    晏朝忽然开口,梁禄才回过神,一躬身:“是。殿下,蒙顶茶一事,有眉目了。”

    她顿然心间一凛。

    梁禄查了好些日子,东宫各处角落都派人特意盯紧了,这几日才发现破绽。

    虽说是茶里面有问题,然而出问题的却并非沏茶的宫人。那茶是后殿一个名叫石喜的内侍偷偷换的。且石喜平素与外界沟通也比较多,偶尔还可借关系出宫一趟。

    “是怎么查出来的有人瞧见了”晏朝头也不抬,边问边拈了张白纸,随意写了两个字。

    “是殿前内侍十五同石喜相熟,奴婢叫他盯着石喜等人,无意间发现他房中有黄茶,偷偷取了些拿出来一验,正是掺了川芎的。十五又套了他话,得知那些茶乃是自京郊一座名叫添香茶馆带进宫来的。”

    晏朝继续在纸上写了“添香”二字,沉吟道:“宫人回宫按例是要搜身的吧,他怎么带进来的”

    石喜无采买职责,按理说搜身应是更严

    她恍然一悟,没等梁禄回答,自顾自轻笑:“内应看来筹谋良久啊。他人现在何处”

    “回殿下,仍在后殿。十五机灵,并未打草惊蛇。奴婢叫人盯紧他了,现下据说,三日后便是石喜本月出宫取东西的日子”

    她点点头:“正巧遇上休沐,届时本宫也出宫一趟。”

    梁禄有些迟疑:“殿下要出宫,那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有明嫔缠着,他才没工夫管我的事。”

    梁禄无言。

    他只是担心,这些天皇帝心情一直不是很好,若挑到她什么刺,免不了又要发作。

    后偶然碰到兰怀恩,晏朝想起他的东厂在京中应是密探遍布,便随口问了一句。

    谁料兰怀恩脸色竟凝重起来:“添香茶馆啊虽说地势偏僻,可能引得南来北往的行客都要进去坐坐,背后靠山可不简单”

    尾音刻意拉长,他正要多问一句晏朝要做什么,却瞥见她颇为认真的神色,话头便又转回来,压低声音道:“殿下应知李尚书执掌户部,富得流油。可巧他夫人亦是出身商户,于经商上颇有心得,在京中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这间茶馆背后东家正是她。”

    晏朝垂首陷入沉思。

    与李家有关,便是信王一脉了。

    至此尚未有完全证据,可若由此想来,许多事忽然豁然明朗。

    难怪自李婕妤禁足后信王府便没了动静,安安分分地过了小半年,原是早已成竹在胸。

    夏日天亮得早,趁着热气不浓晨光熹微,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已辘辘驶出宫门。随着宫门缓缓关上,门外广阔天穹下一轮火红金日赫然跃入眼眸。

    盯了一会儿,那万丈光芒刺得眼睛又疼又涩,晏斐才揉揉眼睛,将帘子放下,回头朝晏朝一笑,呢喃道:“六叔,比宫里好看。”

    晏朝静静颔首,正欲闭目养神,忽觉身下马车听了,外头稍有些杂音。还未及她开口,梁禄已支吾开口:“殿下,是”

    她垂首弯腰,一把将帘子掀开,看到立在马车前的兰怀恩。

    “这么巧”开口的却不是兰怀恩。

    他张了张嘴,发现声音并非出于自己口中,一时还以为听错了,愣了片刻,随即笃定点头:“是是是”

    抬头望见她清凌凌的目光,连忙改口:“不不不,臣是出来办事儿的。听闻殿下出宫,特意赶来,算是同行。”

    “殿下这便要去添香茶馆”

    “兰公公也要同去喝茶吗”从车内忽然又钻出一个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将他从头打量到尾。

    “”兰怀恩面色一僵,几欲脱口而出,“你怎么郡王怎么也在”

    他怎么不知道

    “皇祖父许我”

    晏朝幽幽出声打断他:“陛下同明嫔在凉亭,他大清早横插一脚。陛下不耐烦,让本宫带他出宫逛逛。”

    “皇祖父才没有嫌弃我”小孩脸一红。

    晏朝蹙眉将他推回去:“你坐好。”

    每每同他相处总要纳闷,孙氏那样工于心计的母亲,既然有盼他承帝祚之意,怎的又偏将他教得这般天真烂漫。

    兰怀恩只暗忖,太子若当真有正事,带着个长乐郡王也麻烦。正要提议将他送走,忽听晏朝说:“宫外人多眼杂,同行不妥。”

    “这还请殿下放心,臣”他轻咳一声,到底顾忌着晏斐,委婉道,“臣既然跟来了,自有责任护殿下无恙。”

    “你不是要办事么”她大约明白他话外之音,暗中留几个人手盯着耳目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臣叫程泰先去查了,”兰怀恩一伸臂,佯作无奈,“臣也要去郊外,只身一人路途遥远,祈殿下捎一程。”

    晏朝扬眉,他还真敢提。

    车内的晏斐在背后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她眼底仍是波澜不惊,边回头边道:“你上来罢。”

    一上马车,两人大眼对小眼,皆是不大高兴的模样,几乎同时开口。

    “六叔能不能叫他下去”

    “殿下能不能将他送回去”

    晏朝头疼:“不如你俩都下去。”

    “那还是别了。”

    晏斐本欲以主子的身份恶狠狠震慑一下兰怀恩,结果发现眼前的督公面对他时着实有些可怕,几分笑面虎的森然味道令他毛骨悚然。

    又想起来宫中对他的各种传言,连怒气也生不起来了。

    因带着晏斐,马车不便急行。经过闹市时外面人流熙熙攘攘,充耳尽是人声鼎沸,贩卖声嬉笑声说话声嘈杂喧闹。

    晏斐极少出宫,掀了帘子从缝隙里窥见那一番热闹景象,眼前一亮,再顾不得喊热,只絮絮叨叨惊喜赞叹。

    兰怀恩瞥了晏朝一眼,转头去叫梁禄,将人喊过来又丢给他银子:“公公去买些吃的,能占嘴的就行。长乐郡王吵到你家殿下了。”

    “”

    梁禄看向晏朝,见她点了头,却没接兰怀恩的银子,微一躬身便去了。

    时辰过得不算快,热浪却已先阵阵袭来。马车上自不如宫中舒适,晏斐好动,待下车时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滴,晏朝将帕子递给他。他开口道谢时还带着满口蜜糖的清香。

    晏斐自己尚算节制,谨记着母亲和太医的叮嘱。

    他看上去活泼好动,实则体质偏虚,又易生病,平日里照顾他的宫人都极为小心。

    接过六叔的帕子时,他还有些恍惚,莫名想起疏萤来,她照顾自己时最为贴心。正欲张口问她的近况,又思及母亲那日奇奇怪怪的语气,终是将话又咽了下去。

    添香茶馆除却各种茶以外,最近新出了几味渴水1,倒吸引了不少百姓进去。梁禄拿了两顶帷帽出来,晏朝等人本就已换过服饰的,只是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提前便备了帷帽。

    晏斐张嘴一吹轻盈娟纱,问她:“六叔,我们不是已向皇祖父请旨了吗,干什么还要遮掩”

    晏朝一偏头,看到兰怀恩两手抱肩。又移开目光,轻道:“微服出巡,恐扰百姓。”

    兰怀恩一咂嘴,看了看自身:“臣今日特地换了套淡色衣裳,温和的,应当不吓人。”

    茶馆内人并不多,几人挑了二楼一处偏僻角落坐下,也恰能透过栏杆看到一楼的境况。

    “今日在下请客,公子要喝什么茶”

    兰怀恩掀袍坐下,身形微侧,“啪”的一声挥手将折扇一展,丝毫不怜惜扇柄那枚小巧的青玉坠子,朝脸上胡乱扇出一阵疾风,直吹得鬓边几缕发丝乱颤。

    雪白的真丝扇面,赫然一个如斗行书:

    热。

    “”

    晏朝指尖抖了抖,默然片刻,轻咳一声问:“你写的”

    兰怀恩点头:“是。臣才学不如殿下,若有幸得您墨宝”

    “本郡王也比你写得好,不如公公交给我。”晏斐忍不住插嘴。

    “郡王的字没有殿下的好看。”

    晏斐小脸涨红,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最终晏朝仍要了蒙顶黄芽,兰怀恩倒是朴素地要了普通绿茶,晏斐想喝杨梅渴水,奈何怕生病,便随着晏朝了。

    那口茶呷到口中时,晏朝愈发觉得心底沉郁。的确同东宫的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掺了东西的,余韵竟还更显清凉悠长些。

    兰怀恩一直有意无意注视着她,隔着绢纱看不清楚她神色,只知她有些轻微异常。

    半盏茶时辰未至,梁禄在一旁朝晏朝点了头。目光向楼下看,果见一个穿戴普通的男子同小二说了些什么,随即茶馆老板亲自出来,几人相偕到后院去了。

    晏朝眸色幽深,偏头对晏斐说道:“你走得慢,我叫小九送你去信王府,你先去见你四叔,等会我也过去。”

    晏斐有些迟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起身告退。

    待他离开,兰怀恩才问:“殿下不是怕打草惊蛇么,怎的还要去信王府”

    晏朝的帷帽低了低:“太热了,避暑。听闻信王府后院的避暑小院修建得不错,去看看。”

    兰怀恩不知前因后果,一头雾水。这分明就是她不愿说,可眼下他跟都跟出来了,便斟酌片刻才问:“这茶馆里的蹊跷,殿下介意同臣说说吗”

    她迟疑须臾,微微颔首。

    石喜在后院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老板从库房出来,忽然同他说,茶没了。

    “不是一直都充足的么”

    “方才不知因何失火,火势挺小,但不少茶叶已被尽数焚毁”

    石喜焦急如焚:“那你叫我怎么交差”

    老板叫他附耳过来:“左右都差不多,断一个月也没事,不如以好充次”

    石喜拧眉,嗓音微尖:“这是大事。不行,我得去找殿下商量你再好好查查后院,是不是有细作了,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在石喜还在火急火燎往信王府赶时,晏朝一行人已快到府上。

    一路兰怀恩的神色都万分凝重,再三确定她喝那茶,眼下并无危险才放下心。他绞尽脑汁思索,除却添香茶馆外,还有没有其他可用信息。

    “臣记得,信王府中茶的采买,有一部分的确来自添香茶馆。但目前除却知晓李夫人是茶馆主人外,并无确切证据证明与信王有关。”

    晏朝冷笑:“他自然懂得借刀杀人。”

    兰怀恩继续道:“李夫人程氏祖籍眉州,离盛产蒙顶黄芽的雅州不远,程家生意做得很大,前些年听闻还与茶课司扯过关系”

    茶户同西番进行贸易已有近百年,其中各种摩擦冲突也不少,隔几年便要生出乱子,后便在雅州一带设了千户所,又设茶课司以平互市。

    “雅州”晏朝忽然打断他,没由来地联想到近日朝中所言上川南道叛乱一事。

    会有关联么。

    兰怀恩见她神思,大概能猜出七七八八,也不打扰,直到将至府门前才提醒一声。

    他于角落下了马车,道了声“殿下当心”便告退离开。

    晏朝至前堂时,府中太监说信王正在更衣。她默然坐下,看着下人上茶,随口问了句什么茶。

    答说是蒙顶黄芽。

    晏朝忽地冷嗤一声,果然是滴水不漏。信王可不爱蒙顶茶,更不爱黄茶。

    那侍从见她骤然不悦,一时不知因何,却只顾得上战战兢兢请罪。

    晏朝皱眉,淡声道:“信王府大约不知本宫习惯,茶烫了两分。你下去罢。”

    说罢见他谢恩退下,方端了茶杯,指尖不由得一凉,心道这一杯该不会放足了毒,就等她一口毙命

    虽知信王定然不能让她在信王府出事,但以防万一,还是当心为妙。杯沿靠近唇边,却未触碰,轻轻呼吸间清香悠然。

    正出神,信王已迈步进来,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抬手揖道:“太子难得驾临,果真叫寒舍蓬荜生辉。”

    晏朝放下茶杯,亦随便客套两句。

    看到他目光定在茶上,不动声色地说:“前几日听说京城有家添香茶馆,里面茶不错。方从茶馆过来,又品了四哥府里的茶,方知传言不实。同为蒙顶黄芽,四哥的茶便莫名更香。”

    她略略垂着眼眸,余光果然瞥见信王面上笑意又淡了几分,神色略有些僵硬。

    空气骤然静了一瞬,随即信王打破沉寂:“那茶馆太过偏僻,来往皆白丁俗人,哪能有什么好茶太子的东宫还怕没有好东西”

    两人相视一笑。

    晏朝出言表明来意,倒令信王怔了怔。她稍有疑惑,凝眉缓道:“斐儿没告诉四哥吗”

    “哦斐儿此刻正在后院陪堂儿,我叫人领太子过去”

    “殿下,石喜有急事求见”忽有随从不知轻重地仓皇跑进来,一看便知年龄尚小,仿佛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信王周身一冷,先斥道:“太子驾临,何事至于如此莽撞来人,先将他拖下去。”

    晏朝面露怔然:“我在这也不能妨碍四哥办正事,那人叫石喜东宫仿佛也有个石喜。我倒想看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话至最后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

    她已站起身,静静等着。信王对身边太监点了头,片刻后人被带进来。

    果然是一张陌生面孔。

    她笑了笑,摇摇头没在意。信王现下也在挣扎。

    他必定也紧张。

    那她就给个面子,暂不追究。

    直至回宫路上,梁禄才问及此事:“殿下,现在这一边逼着他一边又纵着他,用意究竟是”

    “围城必阙。”

    晏朝蹙了蹙眉,低低道:“证据要拿也不难,只是仅用这件事要将他逼上死路,他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我们全然不知。需得再等等。”

    她在赌,雅州一事若是当真如心中所想,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

    “对了,兰怀恩放的那把火可稳当”

    “这殿下可以信不过奴婢,但没理由信不过兰公公。他不仅放了把火,顺便还安插了个人进去。”

    晏朝轻哂,垂下眼睫。

    轿子在东宫门前停下,晏朝掀帘出来,一眼便望见天边的万丈云光。乌金缓坠,夕阳似血,身前身后的宫阙金殿,一面是暗色剪影,一面是潋滟流光。

    许是马车轿子坐得久了,脚下轻飘飘的,一时如坠梦幻般虚浮。

    是以那太监忽然苍白着脸出现在眼前和她说“永宁宫出事”了的时候,她还有些愣。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饮料,宋朝称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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