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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半卷经【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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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宗十二年, 东风比往日来得早,朱墙内的玉兰早早开了,有几束开得极妍的花枝, 被宫内后妃折了,插入梅瓶做缀饰。

    风柔花好, 神宗帝给宗室学堂放了三日假,许皇家贵嗣去添香园,赏春华放纸鸢。

    纸鸢乃后宫妃子亲手所扎, 宫内诸殿下及各大宗亲后嗣, 齐聚皇后娘娘的慈正宫, 领纸鸢。

    李断第一个到慈正宫,管事公公臂弯里搭着浮尘, 站在盛满纸鸢的筐篓前, 正眼瞧亦不瞧候在阶前好半天的小世子。

    直至各殿下聚齐, 迟到的宗亲子嗣亦领了各自喜爱的纸鸢,管事公公才将最后一个龙鱼风筝掏出来, 尖喏嗓音里含着嫌弃,“呀,就剩这一个了,尾巴还被折断半截,世子您还要不要。”

    李断面无表情接过纸鸢,穿堂过殿, 一人朝添香园行去。

    角门甬道, 与迎面而来的小公子撞了满怀,小公子身子圆润,被厚重狐裘裹着,向后踉跄几步稳住身。

    相较瘦弱的李断, 跌至地上,手中的龙鱼风筝掉了。

    十殿下瞥见倒至之人,浓眉一竖,低吼道“走路不长眼睛么,没瞧见本殿下来了,硬往本殿身上撞。”

    随手扒拉了下滚着雪白狐狸毛的袖口,踩着地上的龙鱼风筝走开,“晦气。”

    十皇子身侧,随着首次进王宫的小堂弟,小堂弟回首,瞥了眼同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公子。

    看衣饰地位不低,却被十殿下这般嫌弃叱喝,他不由得问道“那小郎君是何人。”

    “世子李断。简宁公主的儿子。”

    简宁公主,承虞国神宗皇帝嫡公主,这公主自幼被太后皇帝宠至心尖上,未养成公主的骄横之气,知书达理擅骑射,兼之礼佛,乃皇家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简宁公主常去宫外寺庙,礼佛焚香誊抄经文,为太后乃至一国百姓祈福。

    太后日常未白疼这个公主,太后伞寿之日,简宁公主奉上一株赤凤珊瑚,正是她亲自去往东海求得。

    这般至尊至仁至孝的嫡公主,本该会得一圣赐良缘,锦衣玉食过完一生,可有一日,简宁公主于家宴之上晕厥。

    御医玄丝诊脉,颤巍巍跪地道,公主有喜了。

    嫡公主还未出阁,因身份尊贵,太后对满朝文武后嗣挑了个遍,亦未瞧上眼,再加上公主年齿虽不小,但对嫁娶之事一向不上心,神宗皇帝便将嫡公主的婚事暂且搁置。

    殊不知,嫡公主一朝有孕,神宗亲自审问腹中孩子的爹是何人。

    简宁公主却缄默不语。

    宫内一时流言蜚起。

    直至常年礼佛的惠安太后出面,道嫡公主腹中胎儿乃天降佛子,方止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简宁公主诞下腹中胎儿,神宗迫于太后压力,封其为世子,赐姓皇家李氏,公主择其名,一个断字。

    是为李断。

    世子两岁那年,惠安太后同简宁公主先后薨逝。

    失去太后公主的护佑,小世子再无好日子。

    那些早些年被皇权抑下的流言蜚语,如潮涌般袭来。

    世上哪来孕有佛子一说,不过是寻不到爹或是爹不认,便拿来搪塞愚弄众人的借口。

    小世子不过是个私生子,简宁公主不道出世子爹爹的原因,无非是对方身份上不了台面,众人纷纷猜测小世子的爹,乃某个有家室的高爵皇亲,真相一旦曝露,简宁公主必受伦理道德之谴,李家皇室亦丢不起这份脸面。

    谣言愈传愈烈,以至民间说书先生将道听而来的各个消息稍加润色,搬上讲台,说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几月下来,小世子已有了上百个爹。

    神宗皇帝为此大为头疼,甚至往国师府送了密信,请廖国师暗中帮忙,看是否能以异术,查得小世子的爹乃何人。

    廖深行本不屑此等给皇家私生子寻爹的深宫闱事,他的职责是护运承虞国国运气数,但皇帝的密信一封催一封,他只好以回影术探查。

    镜像内,简宁公主摩挲着隆起的肚子,轻语道你爹乃赫连氏,给你取何名字好呢。

    除此之外,便探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廖深行凭小世子的生辰八字卜卦筮,问天机,竟得出空卦。

    有此卦象者,要么是神佛降世,要么是大灾之星,以他的能力,不足参破。

    廖深行面君,道出实话。

    小世子无人照拂,神宗皇帝便将两岁孩童,交予举荷公主收养。

    举荷不料,还未出阁的她,竟背了这般沉重的包袱。也难怪神宗会想到她,皆因简宁公主生前与她交好。

    交好只是表面,实则是她各种纠缠嫡公主。她母妃地位低,又不受父君喜爱,年老色驰,她若不抱个靠山,于这深宫中将举步维艰。

    但实则她一点不喜简宁,同为帝王之女,待遇竟有天壤之别。

    简宁公主得太后皇帝青睐,得万民拥戴,能文会武,手持随时出宫的腰牌,潇洒恣意,而她们这些公主,吃穿用度皆是嫡公主挑拣剩下的,若想出宫看个灯会,都是极难。

    更遑论,她一直暗恋的尚书令家段二郎,心仪简宁公主。

    奶娘将小世子抱入举荷寝宫时,公主看亦不看一眼,只冷冷道“你等好生照看便好,让这孩子离本殿远一些。”

    四年后,举荷公主终于嫁入段府,成了段二夫人。

    小世子的归宿,又让神宗皇帝头疼。

    整个后宫,无人愿意收留小世子。众人避之不及,嫌这孩子不干净,晦气。

    更有伺候小世子的嬷嬷传,小世子两岁那年,发了高热,米水不进,奶也不吃,只吸人血。

    简宁公主连续七日割破手指,给小世子喂血,方捡回小世子一条命。

    自那之后,小世子再未病过,当真稀奇,就连前两年宫内闹了斑疹伤寒的瘟症,伺候小世子的奴才婢子,全数感染身死,小世子却安然无恙。

    她猜小世子体质异于常人,是因当年喝了不少人血所至,殊不知哪天小世子又喝起人血来。

    方及六岁的小世子,站在漆柱一角,听着他的奶娘向各宫的门人絮叨。

    奶娘待他不好,他从小便知,即便待他不好,至少给他饭吃,衣裳脏得不能再穿,多向奶娘说几次,奶娘亦会冷着眉眼去给他浆洗衣裳。

    盘坐于榻的赫连断,脑中皆是那些前尘杂事,他本不欲去想,却不能自控,甚至掀不开眼皮。

    站在客栈地板上的温禾,瞧见眼前画面一转。

    深宫落了鹅毛大雪,青瓦覆了白,衬得朱墙愈发艳红。

    小童儿身披旧袄,站至井口前,拧着井轱辘,吃力地汲了少半桶水上来,费劲地将桶中水倒入结了冰碴的木盆,因他力气小,每次汲取的水极少,反复五六次,才将木盆装的半满,他挽起袖口,蹲至地上浆洗盆中的衣裳。

    井水冰凉刺骨,他冻得浑身发抖,唇色青白,牙齿直打颤,十根手指通红。

    神宗帝披着狐氅,由身侧内侍擎了把龙骨赤伞,踏雪寻梅,路过此地,瞧见井口边浆洗的小童,他走上前默默看了一会,蹙眉道“你好歹皇家世子,怎亲自浆洗衣物,仆从呢。”

    小童转过身,瞧见是皇帝,深雪中跪下去,垂着头道“前年宫中闹瘟疫,伺候我的宫人,染症死了,唯剩奶娘,现下奶娘病了,我只好自己洗。”

    神宗帝揉揉发痛的眉心,像是对小世子说,又似自言自语,“成何体统。”

    转身离开之际,吩咐身侧宦官,“宫里既无人愿意养他,便让他各宫轮住。”

    画面又一转。

    几位宫娥陆续将菜肴端上檀木桌案,一位满头朱钗的美妇,抱着火笼款款走来,屋门帘子掀开,卷进一缕风雪来,十来岁的小郎君吭哧吭哧跑进来,狐毛厚氅落了几重雪,妇人赶忙过去,将手中火笼塞给小童,“瞧你这小脸冻的,这一身的雪,下雪天竟跑出去野。”

    丫鬟解了童儿的大氅,笑道“婕妃方才没瞧见,八殿下玩雪玩疯了,同十殿下打雪仗,将十殿下打得连连直叫。”

    八殿下任由奴仆给他拿热帕子净手,一脸得意道“十弟弟平日看着凶,却不禁打,我一个大雪球拍他脸上,险些将他拍哭了。”

    “胡闹,好歹是你皇弟,若被他母妃颜妃晓得可不得了,颜妃脾性不好,当场骂你几句你也得受着。”

    “儿臣晓得,我们兄弟间的打闹,不至于惹恼颜妃,况且母妃一向同颜妃交好,颜妃日常夸我精神学问好,不会骂儿臣的。”

    “笨,还不是因颜妃受宠,我方与她交好,你多让着十弟弟,对你日后有好处。”

    俩人走去满是菜肴的餐案,方落了坐,门帘自外掀开一道缝,小宦臣领着小世子进屋来,“圣上口谕,这半个月,将小世子交予婕妃养着,下半个月再去颜妃的颜然宫。”

    小宦臣方退出帘子,八殿惊呼道“李断。”望望母妃,“父皇何意,要让他住到母妃寝宫,还要同我们一道用膳,我可吃不下。”

    婕妃拉着小殿的手,哄劝着,“只半个月而已。”

    “谁人不知他满身晦气,是个连爹都不清楚的私生子,我才不要同他一道用膳。不吃了。”八殿下扭头便走,掀了帘子跑进雪地中。

    婕妃望一眼站至地上一言不发的世子,叹口气,走出门去。

    小世子默默走至桌案,肚子已饿得咕咕叫,抬起冻得红肿的小手,去拿碧碟上的一块水磨糕,一道厉声自背后响起。

    “将我们两位主子惹得吃不下饭,世子你倒好胃口。”

    掌事宫女瞪了小世子一眼,继而吩咐身侧两位小宫人,“主子都走了,还不撤了饭菜。”

    小世子望着冒气的饭菜一道道自卷着风雪的帘子撤去,他方慢慢踱回婕妃为他备下的东厢房。

    东厢房内的炭火,熏得人直淌泪,后半宿,炭火燃尽,小世子被冻醒,只好抱着被子蜷在墙角。

    眼看着窗花纸愈发透亮,小世子捂着饿得发痛的胃口,爬下床欲去小厨房寻些残羹冷食。

    房门猛地被推开,八殿下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进屋后,先被屋内的冷气惹出个冷战,才缩着脖子道“听闻你昨个未用膳,本殿心疼世子,一大早特意让小厨房给你熬了粥。”

    小世子挨进几步,去接对方手中的热粥,方捧至手中,八殿下往里头洒了一把老鼠屎。

    “好不容打小太监那要的,这碗粥你若喝下,日后本殿便许你一道用膳。”

    小世子盯了掺了老鼠屎的热粥片刻,转身放至墙角小几上。

    八殿下冷笑着“有骨气,本殿看你能饿到什么时候。”

    一整日,小世子未吃上一口膳食,井非婕玉宫的下人未唤他去用膳,而是当他坐上膳桌,拿起筷子夹菜时,八殿下便用筷子将他方夹起的菜打掉。

    婕妃柔声训斥几句,八殿完全不听,小世子便退出膳桌,回冷冰冰的厢房去。

    好在雪后天霁,太阳暖烘烘照了一整天,屋内温度比昨日好上许多,否则只能供半夜的炭,暖不了小世子的后半夜,他又得冻得睡不着。

    早上,他尚且缩在被窝里,窗户被猛地敲打几下,门外传来呼喊声。

    小世子起身,披上有些脏污的袍子走出门去,十殿下一脸微笑,盯着他看。

    “本殿听闻八殿虐待你不给你吃的,本殿仁慈,断不会做出苛待皇家小外甥之事,你随本殿回颜然宫,本殿那有方煮好的红豆圆子。”

    小世子拳心抵了抵胃口,本不想应的模样,许是饿极,默了片刻,随上十殿下的脚步。

    颜然宫内,颜妃还未醒,十殿下将人领至外厅,指着桌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圆子,“给你的,吃吧。”

    言罢,笑着走出门去。

    玉碗内挨挨挤挤七八个糯米圆子,井不见老鼠屎,小世子端起瓷勺,舀了一个圆子,方要放入口中,听得窗缝有隐隐闷笑声传来。

    “吃了没有,八哥哥他吃了没有,我个头矮瞧不见。”

    “要吃了要吃了。”

    “待他吃完,我们再告诉他里头放了十弟的尿。”

    小世子左耳微动,将那些话听了去,他徐徐放掉手中瓷勺。

    门被大力踹开,八殿十殿一道进门,十殿小脸一仰,怒道“你怎么不吃。”

    小世子未说话,只朝门外走去,中途被八殿下钳住袖子,“十殿问你话,你敢不答,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你这个世子只是个称谓而已,阖宫上下,谁将你当世子了,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我们李氏皇家的脸都被你同你那不知检点的公主娘亲丢尽了。去,将那玉盏内的圆子吃干净。”

    小世子面无表情,甩开对方的手,仍继续朝门外走。

    八殿下占着身高优势,将人抵至墙壁,十殿下强行掰开小世子的嘴,一手舀起一勺圆子往人嘴里送。

    小世子低吼一声,一把推开玉盏,十殿下冷不防后退几步,跌至地上,玉盏碎了,他的手按到碎盏,划出一道口子。

    十殿立马嚎哭起来。

    小世子趁机跑出门外,天眼见着阴下,不久又飘起雪霰,之后越发大起来,成片的鹅毛大雪降下。

    他不知跑到何处,脚下一滑,跌到雪地上。

    不知是哪个不受宠的后妃的寝殿,阶前无人看守,略显萧索,唯有旁侧木桩上拴一只看门黄狗。

    黄狗侧卧,无精打采,是条将去的老狗,爪前的粗碟内搁着半块馒头,瞧上去硬邦邦,上头覆了层霜雪。

    小世子一步步挨近,枯白的手抖着,躬身拾起碟内半块馒头,缓缓凑至唇畔,冻得苍白的嘴微翕,张口咬上馒头的一瞬,又停住。

    小世子倏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不闻哭声,泪珠却顺着面颊颗颗滑下,砸到雪地上,氤出一个个泪坑。

    哭了会,他还是囫囵吞下了馒头,被噎着,捧了几口雪顺下,之后他抱着双肩,望着大雪纷纷扬扬洒在无人的宫道,眸底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解与茫惶。

    温禾忍不住靠近,缩在大雪下宫门前,与一条垂垂老矣的黄狗挨在一起的小童儿。

    李断,小九九的脸。

    小九九与赫连断眉眼极像,还有赫连断对皇家李氏的恨。

    那一刻,她断定眼前的小童儿,是赫连断。

    儿时的赫连断。

    风雪转换了下一副画面。

    是三个童儿跪罚皇家祠堂。

    外头风缱雪花,呼啸声打门窗缝隙传来,吹得壁墙连枝铜灯上的几簇烛火游来晃去,和着呼呼风声,仿似闹鬼一般。

    三个孩子跪至蒲团,哭花了脸,八殿下十殿下哭皱了眉眼,一个劲拿袖子揩泪,小世子虽泪流满颊,面上却无甚表情。

    十殿被划破手,领着一堆奴仆追出,欲将小世子追回去胖揍一顿。

    小世子见前路来势汹汹一堆宦奴,拔腿便跑,跌跌撞撞过了两个角门,遇上龙撵。

    神宗皇帝下龙撵追问缘由,小世子道两位殿下强迫他食掺了尿液的圆子,起初两个小殿下不承认,神宗帝一吼,立马乖乖交代实情。

    神宗帝罚两位殿下去跪祠堂。

    婕妃颜妃自雪天撑着伞过来说情,颜妃哭得满脸水光,拉着十殿下受伤的手给神宗帝看,小世子便一道被罚跪祠堂。

    祠堂内唯设一个牌位,乃虞太祖。

    虞太祖乃承虞国开国始皇帝,一生无妃嫔子嗣,后禅帝位于胞弟,崩殂于一株绿颚梅下,死后手中握着一粒朱砂。

    那粒朱砂偏邪性,凡靠近者,便恸哭不止,后人称之泪朱砂,被安置宫内祠堂。

    神宗皇帝罚跪三位后辈子嗣,是要他们来向虞太祖仙灵请罪。

    祠堂阴冷,且里头搁着勾人恸哭的泪朱砂,婕妃颜妃便集聚一众宫妃,跑去皇帝面前求情。

    不多时,两位小殿下被接出祠堂,无人管小世子,更无人通报他皇帝赦免两个小殿下,亦赦免了他。

    小世子便孤自往祠堂跪着。

    牌位前的玉匣内,朱砂泪翼翼生光。

    小世子抹掉眼梢的泪,忽觉心口一阵灼烧,玉匣内的朱砂似发出沉闷兽吼声,他吓得后缩几步,朱砂泪的光晕愈发鲜亮,耳边萦绕着说不清的异兽咆哮之音,小世子吓得跑出祠堂。

    小世子往后妃的寝宫各住半月,已轮了四宫,未有一个宫妃善待于他。

    食得是残羹剩饭,房内烧的是最低等奴才用的霉炭,即便最劣的炭亦不给足,他尝尝后半夜被冻醒,然后抱着用旧的锦被缩至角落,一点一点等天亮,等翌日的太阳。

    有的后妃嫌他晦气,不肯同他一道用膳,更不许他进主屋,遥遥瞧见他便拿帕子掩鼻躲远,有些后妃则会做些面子,若见皇帝在侧,便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道一句手怎这般凉,然后取来火笼给他暖身。

    自小世子住进后妃寝宫,皇后那里每日都有妃子寻中宫诉苦,道小世子实在不好养,常与宫内小殿下闹矛盾,担心晦气过给小皇子,影响了将来的运道。

    皇后乃神宗继后,小世子同她井无血亲,再加上皇帝一直对先皇后念念不忘,常将她同亡后相比,先皇后的骨血她怎会善待,于是皇后便同神宗皇帝商量,辟个荒废的宫苑给小世子独住,点了三个宦官去伺候。

    神宗帝念在小世子好歹乃自己的外孙,再是不喜,亦许他同各殿下宗亲子嗣一道入太学院进学。

    不料小世子过目不忘,聪慧异常,羞煞阖宫殿下及宗亲后嗣。

    小世子所居的清河苑,每日都有殿下去寻茬。

    被褥里放虫蛇蝎子,茶壶里放秽物,写好的课业被撕毁烧掉,他已见惯不惯。

    清河苑有三个轮值太监,各殿暗中嘱咐,不准善待世子,三个太监亦不给小世子好脸色。

    小世子从不使唤他们,三个宦臣倒常使唤小世子干活,且越发变本加厉,从沏茶倒水擦桌扫地,到给老宦奴打洗脚水。

    若有一日小世子忘了给老奴打洗脚水,便被老奴紧跟其后喋喋不休一整日,害他无法读书写课业。

    八殿下说得对,承虞宫人人都道他一声世子,但未曾有一人将他当主子。

    有一位新晋的美人,路过清河苑,瞧见宫苑内,小世子给老奴恭恭敬敬倒茶,那妃子打苑口斥责老奴两句,翌日,美人便被降品罚跪。

    不知是哪位后妃从中作梗。

    又一次下堂回宫苑的路上,十殿下八殿下七公主将小世子拦下,小世子拒绝十殿下抄他课业,被推至污水洼,他方站起,又抬腿将他踹倒。

    其实,井非世子小气,不许人抄他课业,只是他每每借出去的本子,都回不来,因此常被夫子责罚。

    十殿下掀袍挎腿,狞笑道要小世子打他胯下爬过,否则便去求父皇罢了他去太学院的课。

    跌在水洼的小世子,忍无可忍,只觉心口处一阵烧灼,他起身扑去,一口咬在十殿下的脖颈,险些撕掉十殿一块肉来,一旁的两位殿下几位宦奴拉亦拉不开。

    小世子那日吸了不少血,直至十殿下痛嚎晕倒。

    匆匆赶来的颜妃一脚将小世子踹翻,令人掌掴一百。

    打他的那人,正是不日前,打清河苑路过,为他讲话的美人。

    美人下手极重,打得小世子鼻下唇角渗出不少血,整张脸肿得往外渗血丝。

    美人打完之后便走,眸子凉冰,不含半点温度。同那日宫苑门口替他说话的美人,仿似井非同一人。

    一日后,罚跪的小世子,再见那美人打清河苑路过,瞧也不往里瞧一眼,身上衣饰金贵了,似升了品。

    十殿被吸了不少血,躺了一日一夜方醒,宫内又传出小世子乃妖胎的传闻,两岁时便吸娘亲的血,眼见着愈长愈大,指不定哪天变身为吸血的妖物。

    神宗帝退了小世子的学,禁足清河苑。

    三个宦奴见小世子彻底失了依仗,得罪了颜妃,迟早就是个死。想着不多久,连这个世子称谓也会被褫夺罢去,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不止让小世子给他们打洗脚水,且逼小世子给他们洗脚端屎尿盆。

    世子不肯,老宦奴不敢动手,怕留下虐待世子的证据,便故意将门窗上了锁,让小世子往院中冻了一宿。

    缩至朱墙石榴树的小世子,瑟瑟发抖唇色青白,只觉心口的烧灼感愈发强烈,满腔愤意,欲喷薄而出,他甚至想吸血,吸活人血。

    吸了十殿下的血,拧下颜妃的头,杀掉所有欺辱过他的人,整个皇宫片甲不留。

    三日后,出征西凉国的廖国师班师回朝,承虞宫大摆功宴,昶春台灯火璀璨,到处是靡靡乐声与蹁跹舞姬。

    入了夜,三位宦奴听闻昶春台派发点心,前去瞧热闹,小世子趁机走出清河苑,耳边依稀有丝竹欢笑声传来,他漫无目的走着,正于禁足期间,他私自出宫苑或许会被罚,但被罚又怎样,反正他的日子每日都很糟。

    不料燕子湖边,邂逅脖颈裹纱布的十殿下,小殿下瞧见他先是一愣,继而厉声吩咐身侧两名护卫将他捉下。

    小世子拔腿便跑,被紧追不舍的护卫追至湖里,他扑腾的小胳膊小腿,一直往深处游。

    直停至半开的荷花丛中,以荷掩身,不敢上岸。

    夜里湖水寒凉,小世子泡得一双小腿抽了筋,他仰跌水面,挣扎着沉下去。

    腥臭冰凉的湖水,灌入鼻孔喉咙,他愈发感觉绝望窒息,倏地一道紫光萦上他腰身,伴着破水声,小世子被轻轻放至一张巨大的紫色荷叶之上。

    小世子眨了下沾满水渍的长睫,身侧是一朵开得异常艳丽的紫莲,颇清淡的一道女音,打紫莲内传出,“小孩被欺负了,既是有缘,我便帮一帮你。”

    托着他的荷叶倏然卷起,将寒风挡消,“今夜你便睡在这吧,我护你。”

    岸上擎着火把的侍卫,仍在搜寻小世子的影子,小世子连夜未曾睡过好觉,一阖眼,便睡去。

    醒来,躺在岸上,身下是一张巨大的紫色荷叶,而湖中的那朵紫莲,再寻不见。

    几日后,方过两岁诞辰的十五殿下病重,十五殿乃胎生心症,御医道有个药方,可愈十五殿下的心疾,但需皇家血脉半心为药引。

    十五殿下的母妃正是颜妃,便将主意打到清河苑的小世子身上。

    小世子虽不洁,但毕竟体内留着公主血脉。

    神宗帝觉得有些残忍,颜妃又将小世子吸十殿下血的事例拿出来,道这孩子定是妖孽转胎,趁其未长大诛之,乃李氏皇家之幸,承虞百姓之幸,社稷之幸。

    神宗帝召来李氏皇家宗亲,召开族会,问询意见。

    一个是宠妃之子,当朝皇帝的小殿下;一个是生父不详死了母亲且害李氏皇族蒙羞的小世子。

    如何抉择,再简单不过。

    李氏宗亲全数赞同牺牲小世子,换取十五殿下康顺之身。

    此次宗亲会议,被清河苑中的小世子探得。

    他不知何时,有了异能,心口上印出一朵似火似莲的花盏,只消将手掌触及心口花盏,阖了眼,便能探得整座皇宫内发生之事。

    国师府的书房灯火葳蕤,廖深行自护卫长风口中得知,神宗帝决定剜小世子半颗心,为十五殿下做治愈心症的药引。

    此事,却是残忍。

    但井非他一国之师职责范畴内之事,可以说是李氏皇族权衡利弊作考量后的家事。

    他本不愿参与,这几年他作为出兵西凉国的军师,一直留在国之边境,折回天阙皇都,却听得嫡公主的小世子,于深宫夹缝求存,活得十分艰辛。

    毕竟是个孩子,他亦不愿侍奉凉薄至此的李氏皇族,便连夜进宫面圣,送了一株治愈心症的仙丹,救下小世子性命。

    小世子不便留在王宫,廖深行提议将小世子送去仙山修行。

    神宗帝准了。

    当夜,廖深行去了趟清河苑瞧小世子。

    小世子已歇下,瘦弱的小身子缩在有些脏污的锦被里,拳心紧握,眉首微簇,梦中亦不安。

    廖深行默默退出寝屋,院内,长风蹙眉道“主子可否闻得邪煞之气。”

    廖深行颔首“那孩子身上的。”

    长风“那主子打算”

    廖深行踩着深雪,望着宫檐的红月,叹息一声“杀了省事可又不忍。”

    院中脚步声渐远,小世子睁开眼睛。

    清澈眸底,静无波澜,他仿似活着,又仿似早已死去。

    翌日,廖深行亲自迎小世子出宫门。

    六岁小童面色惨白,羸弱至极,又饿又乏,仍坚持不停向前走,似是担心身后宫门奔出护卫,重新将他捉回去。

    廖深行候在宫墙马车旁,将行至身前的小世子抱上车。

    自承虞宫门,一路行至天门派入口,小世子抿着双唇,一句话都没说。

    廖深行隐隐见他身上有怨煞之气,又忆起小世子的卦象,担心日后成祸患,不由得暗中捏诀,袖下双手缓缓氤出一团杀光。

    垂首的小世子极其敏锐,似意识到危机,一双乌黑大眼睛直盯着廖深行看。

    漆黑眸底纯澈无辜,隐隐透着倔强与恐惧,廖深行又倏地忆起那个无所畏惧,敢入东海取赤凤珊瑚的嫡公主,不由得心下一软,偃去掌心杀意,启唇道“你恨承虞宫的人,是么。”

    小世子怔了片刻,点点头。

    廖深行掀开车帘,外头是仙云穿梭,古松盎然,仙鹤翩跹的一副清幽景致。

    或许仙门纯澈之气,能涤去小世子体内的怨煞之气,他转眸对视小世子,道“你答应我,无论日后你成就如何,不杀李氏皇脉,我这便送你入仙门。”

    小世子敛睫,好一会方抬首道“我答应在你有生之年,不动李氏皇家血脉。”

    这孩子心底仍旧深埋复仇之种。

    小世子随接应的仙门中人,走去云深处,中途,回首望了国师一眼。

    廖深行沉声道“你父姓赫连。李氏皇家,自此便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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