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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一六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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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容与颔首, 在书案前坐下。

    白宣上的字迹竹姿霜意,不一会儿,洋洋洒洒五页已经写完。

    说中州有个叫蒙四的卖货郎, 因为亲友亡故、身患疯病, 流落街头。昭化十二年, 他偷了一户富贵人家的玉佩, 被人告上公堂,本来一桩盗窃案, 只要退还赃物,受一顿鞭子,案子便算结了, 没想到这蒙四非但不认罪, 还当着富户的面砸碎玉佩,出言污蔑公堂, 险些骂到了京中官家身上,官府只好从重惩处, 把鞭刑改成流放。流放的地点正是陵川脂溪。

    谢容与搁下笔,说道“案宗上的人像画你们看过, 这蒙四的模样与岑雪明本身就有五六分相像。”

    祁铭的目光落在生辰籍贯那一栏, “难怪章鹤书那边怀疑岑雪明顶替了蒙四, 这二人长得像就算了,年岁也十分相近。”

    谢容与道“除了这些以外, 真正令章鹤书起疑的应该是案子的判决时间。中州衙门是昭化十二年末结案的, 照理来年春天, 蒙四就该到脂溪了,可是岑雪明作为东安通判,一直拖到是年的八月才予以回函,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岑雪明做了曲不惟的伥鬼,担心招来杀身之祸,早就为自己留了后路。

    他故意把蒙四扣在东安,及至东窗事发,顶替蒙四来到脂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唯道“可是这一切如果是真的,封原为何没在脂溪矿上找到岑雪明呢昨晚我去偷案宗,拿岑雪明试过封原,看他的反应,岑雪明眼下绝不在他手上。”

    谢容与道“这个简单,问一问矿监军就行了。”

    不一会儿,一名玄鹰卫就把矿监军都监请来了,都监听他们问起蒙四,说道“回禀殿下,昨天封将军也打听过这个蒙四,不过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死了何时死的”

    “嘉宁元年,那年的冬天太冷了,他没熬过去,死在矿上了。”都监说着,抬指点了点额稍,“这个蒙四,这儿有点问题,疯疯癫癫的,兼之没有亲人,我们通知了中州官衙,没等来收尸的,怕尸身搁久了腐坏,只好一把火烧了”

    谢容与问“和蒙四一起被发配来的犯人呢”

    “有几个还在,殿下可要见他们”

    谢容与“嗯”一声。都监于是立刻吩咐随行的兵卫,没一会儿,兵卫便把几个流放犯带来了。谢容与一一审过,这几名流放犯所说与都监适才所言一般无二,俱称蒙四人有点疯癫,嘉宁元年死在了矿上。

    谢容与见问不出什么,便让都监带着流放犯们退下了。

    几日下来,矿上的犯人被小昭王、封将军轮番提审,都监心中难免局促不安,走到门口,忍不住顿住步子,他朝谢容与一拜“敢问殿下,矿上矿上可是惹上了什么大案”

    “没什么大案,查条线索罢了,都监去忙吧,耽搁你的时辰了。”

    都监见小昭王这般有礼,十分惶恐,“不耽搁不耽搁,近来秋老虎么,天太热,矿上得歇工几天,殿下有什么尽管吩咐。”

    待都监走远,青唯立刻道“这么说,岑雪明已经死了这说不通啊,他费尽周折顶替蒙四来到矿上,就是为了活下去,结果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矿上了”

    “死在矿上还不是最稀奇的,流放犯么,尤其是被发配来做苦役的,总是熬不过几个年头。”岳鱼七懒洋洋的接过青唯的话,“稀奇的是那个封老头,你说蒙四要真是死了,岂不正合了他的意,我要是他,直接撤兵,还留在这矿上做什么”

    谢容与听了这话,也以为然。

    倒不是说封原不能留在矿上,而是岑雪明顶替蒙四一事,至今也就是个推论,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故而按照正常的做法,得知蒙四已死,尸身亦被焚毁,留几个兵在矿上,其余人马大可以分去别处追查其余可能性。

    封原眼下依旧把所有兵力集中在矿上,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能够确定,岑雪明就是蒙四,而且岑雪明临死前,把所有的罪证,都藏在了这座矿山之中。

    蒙四人死灯灭,封原到了脂溪,什么都没问出来,他是怎么确定的呢

    谢容与正沉吟,无意瞥了章禄之一眼,却见章禄之正拿着他默写下的案宗,一行一行看得非常仔细。

    章禄之一个粗人,见字就晕,平日最怕查阅案宗,几曾见他这么细致了。

    “章禄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章禄之听谢容与这一声唤,陡然回过神来,他紧锁着眉,指着案宗上的一处,“虞侯,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

    却说封原怒气冲冲地离开监军衙,还没回到帐中,参将就上前来道“将军,曲五爷和小章大人已经到了。”

    封原“嗯”一声,这二人他夜里已经在山中见过了,且要不是那曲五一通搅合,他眼下恐怕早已擒到了温氏女,岂能遭小昭王一通戏弄

    封原不耐道“曲停岚来脂溪干什么”

    参将摸出一张调兵的急令,呈给封原“侯爷想得周到,差使曲五爷送急令来,将军外出带了数百兵马,虽说为了办差,万若跟”参将声音压低了些,往矿监军衙看了一眼,“万若跟那边起了冲突,发生个把死伤,急事急办,也得走个章程不是那边到底是个殿下。”

    封原往参将手里扫了一眼,果然是一张调兵令。

    他心中着急案宗被窃的事,没有细看,秋老虎的天,太阳高高悬在穹顶,他一路急赶回来,热出一脑门子的汗,又听参将在一旁劝,“将军,五爷也是好意,到底是侯府的嫡亲公子,您待会儿见了他,可不能动怒”

    封原刚把这话听进去,那头反倒是曲茂耐不住,把帐帘一掀出来了。

    “封叔,天儿太热了,这山上有没有凉快点的地方啊”

    封原对他的怒气还没完全消下去,闻言不温不火道“矿山里就是这样的条件,帐子里已算好的,五爷要真怕热,不如去监军衙问问,正好,小昭王跟玄鹰司借住在那边。”

    曲茂倒是想去,但是一来,他一夜没睡,眼下累极,实在走不动了,二来,昨夜他在山上撞见弟妹,到底没凭自己本事保住她,清执有多在乎他这个弟妹,曲茂心里清楚,眼下弟妹脱险,身上还带着伤哩,他还是改日再去赔不是。

    曲茂这么想着,便没在乎封原语气不善,“算了,先给我找个通风的帐子,我睡一觉去。”

    封原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走,随即招来一名兵卫,带着曲五爷去通风口支帐子去了。

    曲茂走了,章庭还在主帐中等着封原。封原压根不知道章庭事先与章鹤书一通争执,还以为章庭赶来,是章鹤书急派过来帮他的,连忙掀帘进帐,问“小章大人怎么一个人来了”

    章庭道“我听说将军在脂溪查到了岑雪明的踪迹,过来看看,因临行绕去中州见了我父亲一面,走得急,身边没带人。”

    说着,见封原眉间隐忧难消,“怎么,将军没找到人”

    “找是找到了,就是死了。”封原说着,左右为难,尔后忍不住狠狠一叹,“小章大人有所不知,老夫可能闯祸了”

    “我们不是查到岑雪明冒名顶替蒙四藏来矿上了么。流放犯也是人,被发配做苦役,一旦有个好歹,病了死了,最后也要告知亲友是不是这个蒙四本人吧,无亲无故,所以他如果死了,矿监军这边要联系的收尸人,就是当年给他定罪的中州衙门。但是近日我细一看案宗,才发现中州衙门里,那个所谓的收尸人,我曾经查过。”

    封原心中焦急,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章庭听后,稍微理了理,才道“将军的意思是,岑雪明在中州衙门有一个旧识,当年他顶替蒙四来矿上,把案宗上的联系人改成了这个旧识,一旦他在矿上发生意外,矿监军就可以写信给这位旧识”

    章庭想了想,“可是将军何错之有呢”

    封原道“小章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岑雪明一失踪,老夫就奉侯爷之命找过他,几乎把他的亲友都问遍了,其中包括这个中州旧识。但是唉,这个旧识,明面上跟岑雪明的关系并不好,我万万想不到他会知道岑雪明的下落,所以一时倏忽,把他放过了。”

    章庭明白了,封原当年明明可以通过这个旧识找到岑雪明的,但他马虎大意,漏掉了这个人。

    “而今倒不是说我当年错得有多厉害,小章大人你知道的,小昭王并着手下的玄鹰司,已经找了这岑雪明好几个月,玄鹰司办事之严谨,岂是寻常衙门可比拟他们肯定把岑雪明认识的人都查遍了,包括这个旧识我呢,因为当年倏忽,到了嘉宁年间,以为风波过去了,就不清楚这个旧识的去向了,可是玄鹰司不一样啊,他们刚查过这个旧识,所以这个人这几年的动向他们一清二楚。

    “说回五年前,你道岑雪明为什么要躲来矿上,他是为了不被推出去背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藏着的证据拿出来,盼着朝廷给一个轻判。可是嘉宁元年,岑雪明不慎死在矿上了矿上死了人怎么办矿监军是不是就要联系这个收尸的旧识,是不是就要把岑雪明的遗物还有骸骨交给他岑雪明能有什么遗物,他最重要的遗物,就是他藏下的证据”

    章庭道“就是说,岑雪明死了以后,照道理,矿监军已经把他的遗物交给了那位旧识,将军因为当年倏忽,不知道这个旧识的去向,玄鹰司刚刚查过,却是知道的。”

    “唯一的好消息。”封原长长吐了一口气,“矿监军的人称,蒙四死了以后,他们联系过中州衙门,但是那边一直无人过来收尸,岑雪明的尸骸被一把火焚尽了,死后并未留下什么。但是,我不信岑雪明藏到这矿山来,一点傍身之物都没带,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把流放犯传来,一个一个地审,没想到正是我这个举动,令小昭王生了疑。这个小昭王,定是与温氏女厮混太久,一身江湖草莽气,尽使些下三滥招数,昨晚居然差温氏女过来把蒙四的案宗偷了后来虽不知怎么,案宗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但老夫敢断定,小昭王肯定看过了,说不定他还复写了一份,眼下正在细究呢”

    “哪里不对劲”

    监军衙里,谢容与问道。

    章禄之指向案宗上,意外联系人的一行,“这个叫石良的人,属下和卫大人查过。”

    “你们查过”

    章禄之非常笃定地点头“上溪案结,虞侯吩咐玄鹰司全力搜寻岑雪明的踪迹,我和卫大人几乎把岑雪明生前所识之人查遍了。这个石良,与岑雪明曾有袍泽之谊,两人因闹过不和,关系一直平平。后来岑雪明攀附上曲不惟,一路做到了东安通判,石良只是中州衙门的一个典薄。”

    青唯道“可是蒙四这案子里,石良却是他发生意外的唯一联系人,看来他们只是面上不和,私底下早已言归于好,并且相互十分信任。”

    “还有更古怪的。”章禄之抻掌揉了揉额稍,“适才矿监军是不是说,嘉宁元年,岑雪明没熬过冬天,死在矿上了”

    “对,十月死的。”祁铭接话道

    章禄之指着案宗上的“石良”二字,“这个石良,在嘉宁元年的十二月,也失踪了。”

    谢容与问“怎么失踪的你们可查过”

    章禄之点点头“查了,岑雪明失踪,他也失踪,卫大人觉得太巧了,叮嘱属下细查,属下细查过后,发现石良是接到一封来信后失踪的。”

    “信”

    “对,嘉宁元年十二月,那封信直接寄到了中州衙门,石良接到信,当夜便回家收拾了行囊,往南边去了,属下循着他的踪迹往下找,只知他最后是消失在了陵川境内,至于他的目的地是哪里,眼下究竟是生是死,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章禄之说到这里,十分内疚地挠挠头“因为石良消失的起因,是收到了一封寄来衙门的信,属下还以为中州衙门内部有什么乱子呢,想着其他州府的事,玄鹰司就不多管了,便没向虞侯禀过这茬。”

    两个面上不和私下信任的知交、一场出人意料的失踪、一封寄到中州衙门的信

    谢容与心思微转,随即道“我知道了。”

    “石良当年到陵川来,是来给岑雪明收尸的。”

    “嘉宁元年的十月,岑雪明死在了矿上,流放犯身死,矿监军依照规矩,应该发信告诉亲友与判案衙门,以便地方官府归档,所以才有了一封送到中州衙门的信。信是矿监军发的,告知的正是案犯蒙四的死讯。至于石良接到信后,为何没有将信的内容告诉任何人,独身赶往陵川,其一,他知道蒙四是岑雪明冒名顶替的,担心衙门中如果有人随行,一旦认出尸首,他必须承担相应罪责;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知道岑雪明虽死,脂溪山中,必然还遗留了罪证,那些罪证是绝不能轻易见天日的,所以他也不敢将此行的目的地告知亲人。

    “石良的原计划应该是等取回岑雪明的尸骸和罪证回来,再向官府请罪,借口自己赶着上路,忘了与衙门打招呼,只是不知为何,他消失在了来脂溪的路上。”

    祁铭道“是了,虞侯这么一提,时间也对得上,岑雪明是嘉宁元年十月死在矿上的,石良接到信,消失在陵川境内,刚好是两个多月后。”

    一名玄鹰卫道“会不会石良其实到过矿上,并且取走了岑雪明的遗物,因为岑雪明的遗物那些罪证,太过惊世骇俗,被有心人灭口在了回来的路上”

    “谁会灭口他”谢容与反问,“岑雪明藏得这样深,除了曲不惟、封原这一拨人,没有人能查到石良。封原如果那时便对石良起疑,并在陵川杀他灭口,销毁了罪证,今日他犯得着与我们在矿上抢人,孜孜不倦地审问犯人寻找罪证”

    祁铭道“可是,既然没有人要杀石良,石良怎么消失了呢他不过就是来收个尸罢了。”

    “最要命的一个疑点。”岳鱼七道,“石良再不济,也是一个从八品典薄,当年是矿监军写信给中州衙门,让石良过来收尸的吧,这脂溪可不比别的地方四通八达,没人接应,石良一个外乡人,怎么摸得着地方所以照道理,石良一到陵川,应该联系过矿监军,就算他想独自进山,信上说一句我快到了,你们谁到镇上来接一接总有的吧。矿监军没道理不知道石良来了,可你们仔细回忆回忆,刚刚那个矿监军的都监,跟我们怎么说的”

    青唯听岳鱼七这么一提,一时回忆起适才都监回话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个蒙四,这儿有点问题,疯疯癫癫的,兼之没有亲人,我们通知了中州官衙,没等来收尸的,怕尸身搁久了腐坏,只好一把火烧了”

    压根儿就没提石良

    岳鱼七道“眼下看来,石良的失踪,肯定不是封原那个傻大个儿干的,家仇世怨什么的也不像,因为事关生死,岑雪明不至于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到处结仇的人,路上出了意外倒是有可能,可是矿监军怎么不说呢只能是矿监军有问题了。”

    “不止矿监军。”这时,青唯道。

    她稍顿了片刻,拢起心中的团团疑云,“你们觉不觉得,这整个矿山都有点邪门”

    “我们一到矿山,便跟陶吏打听过鸭,陶吏却说这里连野鸭都难得见到一只,后来我们探查完地形回来,决定去内山,赶回来的刘掌事见瞒不住了,才跟我们说内山的矿山实际上就是鸭子坡。再说刚才我们找都监问话,不提他瞒着我们石良这茬,他离开前,官人与他客气,说耽搁他时辰了,可他说什么,他说不耽搁,近来秋老虎,天太热,矿上歇工几天。我爹当年修筑殿宇,遇上要赶工了,便是三伏天,也要在日头底下晒上一整日呢。秋老虎算什么矿上的这些只是流放犯,什么时候流放犯的待遇这么好,连秋老虎都能歇几天清闲要流放犯真过得这么好,也不至于每年死那么多人了。可是,你要说这都监说的是假的吧,你去外头看看,那些流放犯,是不是除了去封原那边等候传审,每日在矿上懒懒散散劳作个三两个时辰,就去歇着了监军们也不责骂,真跟躲秋老虎似的。

    “而今想想,陶吏和刘掌事,只要和我们说话,三句不离吃,生拉硬拽都能和五脏庙扯上干系,明摆着是担心言辞里漏了什么,干脆拿吃的一通糊弄。都监不提石良也就罢了,适才跟在他边上的兵卫、包括几个囚犯,供词与都监别无二致。封原那边审囚犯审了这么久,想必也是连一个牙关都没撬开过。”

    青唯说到这里一顿,看向众人,“你们说,究竟是什么事,可以让这整个矿山,矿监军、矿上的囚犯、矿外的劳工、掌事,对外的说辞完全一致呢他们究竟在瞒着我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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