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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京, 琼华宫。
没有皇宫殿宇本该有的富丽堂皇,偌大而空旷的殿里,只有一颗老迈的夜明珠微微发着亮光。
光线照亮的宫殿中央, 有一只方形的黑铁笼子。冰冷的金属在微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笼子里, 一个瘦弱的身影佝偻着, 时不时颤着身子, 身上靡靡,看起来有些痛苦。
胡眠已经瘦成了皮包骨, 她弓着脊背护住身前的娇弱, 背上的肋骨几乎要从皮下迸裂出来。白皙的背上布满火辣辣的鞭痕, 穿插着些许烫伤的印记。
类似的疼痛遍布全身,连最不能伤到的地方也没有被放过。
每一处疼痛都抽动着神经, 锯断胡眠脑内最后一根弦,又续接了无数次,几番过去,她竟然能从这样的痛楚中享受到一丝诡异的快乐。
外面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座被遮光大帘四面环住的殿宇, 自从进来, 她便没有再出去过。
光洁的南珠串子长如锁链,缠绕在她身上,纤瘦的脖颈上套着一条金属喉扣,延长出去的铁链牢牢锁在铁笼子上。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
从她第一眼见到阴柔修美的陛下,以砰然心动开始, 到月下谈心话秘,到后来的暗室捆绑, 胡眠一步步走进他的牢笼,成了他心血来潮就要驯服的奴狗。
她不能哭。
脸上一旦有了泪痕,越蒿就会变本加厉。
她要骄傲, 要睥睨,要直率鲜活,这是他说的,她身上唯一像郢陶长公主的地方。每每她如此表现,都能得到他几分温柔对待。
说来有些可笑,她竟然从这几分温柔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和安慰。
借着别的女人的光。
想起越朝歌,胡眠闭上眼,颤着睫毛回忆描摹着她的模样。越朝歌眉头轻蹙的不屑表情仿佛近在眼前,骄佞的嗓音言犹在耳。
她说,“那是一朝踏错便求死不能的皇宫。”
说,“当今天子如果不是良配呢”
说,“如果给你尊荣,却要你受皮肉之苦呢”
呵,可笑。
装什么神佛。
胡眠翻过身来,看着头顶横平竖直的笼网。脊背传来点点刺痛,喉咙被喉扣卡着,苍白的脸渐渐憋红。她额角筋络暴起,很痛苦,可只有濒临窒息的时候,才能缓解身上钻深刺骨的痛意。
越朝歌。
名字真好听。
我今日所受的爱憎荣辱,都拜你所赐啊。
明明什么都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入宫就会成为你的替身我身上的这一切,原本是该你受着的吧,他该在你身上兽态毕露,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的也该是你吧
想来,也许快了。
陛下说礼部的迎后队伍已经启程,很快我们就要在这牢笼里共度天日了。好巧,到时候应该要说好久不见,还是应该说别来无恙呢
胡眠噙着越朝歌的名字,冷笑着,长大了嘴巴无声大笑,眼泪最终从眼角滑落下来。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癫狂的笑意猛然一僵,瞳孔剧烈缩起,慌忙四肢并用爬了起来,抬手擦去眼泪,把背上陷入皮肤的南珠拨抠了出来,留下一排深凹的印子,虔诚地跪好。
门口迸射进来的光线里,灰尘滚沸。龙腾金靴踩在发亮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声音响亮清晰,似乎踩在胡眠的心坎上。
越蒿在光里站定,一回眸,小黄门立刻掩上门,把殿内革成一片昏暗静谧的天地。
黑暗里,越蒿的手指白得快要发光,从满台刑具上掠过。
环绕冰冷的黑铁挂架一圈,他才选了条短韧的牛皮鞭,拽了拽,在手心轻轻敲着。
胡眠听着脚步声走近,抬起头轻笑了一声“呵,今日就这样的把戏”
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可眸光实在算不上倨傲,瑟缩畏惧得厉害。
越蒿慢条斯理打开牢笼,压低脖颈钻了进来,猝不及防一鞭抽在她身上,“啪”的一声,胡眠颤成了筛糠。
越蒿凉凉地端详手中的鞭子,“不像,再学。”
“哪里不像。”胡眠扬着下巴。
越蒿睨她一眼,“她从不会闪躲别人的目光。”
胡眠抿抿唇,“陛下错了,她会。”
声音倨傲,这回像了个分。
越蒿垂眼,蹲下身来,握着鞭子正了正她脖子上的喉扣“会”
“会。”胡眠笃定,强顶着压力,望进那双冰冷疯狂的眸子。
越蒿抿唇,“让朕猜猜,朕的小胡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小胡眠。
胡眠心头一紧,多亲昵的称呼。
滚滚酸涩裹紧心脏,堆积着涌向喉口。
她垂下头冷笑,“陛下没见过,不代表别人没见过。”
“谁见过你吗”越蒿的用鞭子翘起她的下巴,声色寒冽。
胡眠似乎豁出去了,“自然不是我,是比陛下更俊美十分的人。”
声音落下。
空间陷入默然。
夜明珠光华洒在头顶,胡眠的心突突直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演过了火。看着越蒿下眼睑抽动两下,眸瞳缓缓缩起,胡眠心跳一窒,直觉要糟。
越竟石当年是名冠天下的第一公子,即使长在乡野,仍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他生下来的三个儿子,自然也冠绝寰宇。越蒙越萧自不必说,他们的母亲当年是才貌双绝的世家女,而越蒿的母亲容貌也是绝丽,因而越蒿长得虽不如兄长幼弟出众,却也是阴柔至美的男骨女相,好看得很。
越竟石身边的谋士总喜欢拿他们兄弟三人进行比较,从性情比到才学,从才学比到谋略,从谋略比到长相。从小到大,越蒿听得最多的就是,比蒿公子坦荡十分、比蒿公子博学十分、比蒿公子远见十分、比蒿公子俊美十分
就因为他是庶出,他母亲是商女,所以他的任何都要比两个嫡出的逊色十分。
比他俊美十分的人,还能有谁
越蒿的眸子里渐渐聚起寒霜,徒手揪起胡眠散落的发髻,声音像是腊月重雪,冰冷刺骨。
“告诉朕,是谁”
胡眠被迫仰起颈,头皮疼到似乎要和颅骨分离。她眼角积蓄起一汪泪意,呜咽着说“不不知道,长得很高,容貌清绝,竖着高马尾,额前有碎发,穿着黑袍,身手了得。”
她急促地说着,生怕今日又要受苦。
其实胡眠没见过越朝歌躲闪越萧目光的场景,她每次去求越朝歌,越朝歌都会把越萧支开,用的都是命令的语气,即便带了些不一样的缱绻,可终究够不上躲闪目光的地步。胡眠会这么说,全然是为了迎合越蒿的喜好,装出高傲的模样,学着越朝歌目空一切,学着她当日数落韩莺莺的模样数落越蒿。
眼见越蒿阴沉发怒,她只能下意识抓了个印象最深刻,气质最能与他匹敌的,拿出来说。胡眠万没想到,她的这个下意识,撕裂了骊京最后一片阳光。
越蒿听她说完,整个人成了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雕塑。半晌,他站起身来,冷静地,重新挑了刑具,向牢笼走来
翌日早朝,天子令,出动禁卫两千名,前往香山寺,捉拿越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若是香山寺僧众有一句隐瞒,便屠了香山寺。
圣令嗜血。
两千禁军立即出发,马蹄疾劲,气势汹汹冲出了长安。
赵柯儿的铺子开在临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往来热闹的铺子门可罗雀。他拢着袖,望向外边,见过往行人背囊车马,埋头疾行,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事的伙计见他眉心微蹙,也往外瞧了一眼,凑过来道“东家,眼看骊京就要乱了,你不打算出去避避我跟你说,今日皇上拨了两千禁军出城,往香山的方向去了,不知道做什么,急匆匆的。那马蹄下还死了个孩子,死状惨烈着叻,我亲眼见的,恐今夜都要噩梦你说官里尽养着这些丧尽天良的,也不知道哪日阎王爷就把他们都召了去,瞧他们在下头还能不能横行不偿命呢。”
赵柯儿眉心蹙得更紧了。
半晌,他转身招来店里的几个伙计,每人分了十两银子。
“想必各位也听说了,时局不好,骊京就要乱起来,我这铺子也打算歇一阵子,这些银子,权当是祝各位乱世安身吧。”
但凡为了做生意招进来的伙计,那都是鬼精且话多的。
其中一个闻言,忙问“瞧着东家像是想定去处了,既然这骊京待不得,这突然一下子,我们也不知何去何从啊,东家慈悲,可否给我们指条明路”
赵柯儿面有难色,状似不好言语。
四五个伙计之间相互使了眼色。
另外一个伙计道“就是说东家,您平日都不曾苛待过我们,尽心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是尽力帮东家揽客打理铺子的。不瞒东家说,我们几个心里早就僭越把您当兄弟了,眼下我们当真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安身立命,听说幽州那边胡虏他娘的也在叫嚣,川蜀那块儿又有反贼作乱,这”
五个伙计脸上也作出了急色,倒也不全是伪装。
赵柯儿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写着铺子名字的纸灯笼,幽幽道“也罢,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一定要守住嘴巴咬紧牙,谁也不能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五个伙计异口同声“东家放心,我们兄弟不会害了东家的。”
赵柯儿这才从摇晃的灯笼上收回视线,又叹了口气,抬手掩唇道“我昨日得了小道消息,说先帝嫡次子越萧还在世,就在旧都长安,我正要奔那里去呢。据说现在上头这位是弑父杀兄才上的皇位,那位贵人是从他手下生死场挣命出来的,暴虐如此,你们不瞧那些个先帝近臣,死的死残的残流放的流放。前儿个又差点打杀了四位国公爷,眼下竟连江山都不顾了,兴师动众要封后。我瞧着,怕是旧都那位,势头盛些。”
五个伙计心里惊诧不已。
他们平日待人接客,这一行当接触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高官权臣,一来二去也零零碎碎听说了一些风声。万没想到,竟都是真的,这一串连起来,底下掩藏的竟是这样的大事。
当今天子爱护官声是众所周知的,前几年偶有听说性子不大妥,可没几日便也没人提了,想来是被刀子封了喉才没传开的。
众人掩下惊吓,纷纷道谢起来。不一会儿打扫完了铺子,收拾妥当,便告辞家去了。
赵柯儿扶着铺子的两扇大门,看着五个伙计远去的身影,心想,总归是到了这一刻,他做完了越萧交办的事情。
赵柯儿初时并不知道越萧是那样令人惊骇的根底,还以为只是个有幸被长公主看重的绝色杀手。直到皇宫大火的前一天,赵柯儿才从越萧的部署和委托中,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
这五个玲珑心窍又一口三舌的伙计散出去,不出两日,越萧幸存、越蒿犯五不韪的消息就会暗暗遍传骊京,他们当然不会像赵柯儿这样明说,可有时候,含糊其辞的传言更会滚雪球一般势不可挡。加上这几日骊京的百姓四处逃亡流散,这些真实的传言很快就会天下皆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朝历代如此。
安闲居的门重重掩上。
继销去奴籍、出府开铺子以后,赵柯儿体会到了新的生命的意义。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入目所及,帐顶是陌生的鸦青色,与苍色衾被相同色系,无端营造出一种没有温度的克制感,一如越萧本人。
想起越萧,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
越朝歌忆起那灭顶的疼痛,下意识掀起衾被望去。只见松垮的衣裳掩映下,深深浅浅的桃红不挑位置盛放着,就连白皙的腿上也全都是。
连腿上都是这样,那脖子上
越朝歌掀开衾被下榻,赤足触地的一瞬间,整个人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眼见就要撞到地上再锦上添花磕出一块淤青,斜刺里一条长臂恰逢其时地捞了过来,堪堪把她架住。
越朝歌闻到熟悉的冷冽松香,颇为生气地拍开他的手,坐回榻上道“给本宫取镜子来。”
越萧闻言,搭上她的膝盖在她面前俯身,仰起脖颈定定看着她。
越朝歌抬眼,“你做什么”
越萧道“镜子。”
越朝歌一愣,意识到他说的镜子是他的瞳光,干脆气笑了,“怎么,本宫现下是使唤不动你了”
她明明生气极了,鼓着脸,该求人的时候却还是咬牙说着倨傲的话。
越萧眸里光芒闪动,揽住她修长的脖颈,来了个吻“真可爱。”
说罢,起身取来铜镜。
越朝歌不拿到铜镜还好,拿到铜镜一照,看见脖子上的点点印迹,越发气了。她反手把铜镜摁进衾被里,大骂“越萧,你属狗的吗”
越萧抿唇笑,温温道“狗得姐姐开心吗”
他这开心两个字分明意有所指。
越朝歌一下子就想起她屋子里经历的惊涛骇浪,稍一回想,酸楚的地方骤然绷紧,又滩晕出来。
她简直要抓狂了。
不仅气越萧,还气自己的不中用。
越朝歌咬牙切齿,道“本宫要碧禾”
越萧缓缓摇头“不行,只能要我。”
眼见越朝歌抓起铜镜就要摔来。
越萧颇识时务,在她发作前一刻起身,轻轻搂她入怀“好了,不闹了,洗漱一番,今日有正事。十四州兵马会,你也一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上一章感兴趣的宝们,可以翻一下上一章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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