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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慈在座位上一直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僵硬得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 肌肉紧绷,心跳加快,无尽的恐惧感在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那一刻萦绕在大脑当中。
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温如水跪坐在他身边,眼圈微微泛红, 不过还没有落泪, 她从木慈的胸口起来, 确保那里没有停止跳动,看到他呼吸放缓, 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温如水的手柔软而又温暖, 也很有力,扶在木慈的肩膀上, 带来了许多安慰。
“呼呼”
车窗外传来刮风的声音,木慈艰难地直起身, 他抬起头往外看,仍然感觉到头晕目眩,他下意识躲避,不愿意看到那些景色。
那些的确不是他的感情。
木慈终于在一瞬间意识到他为什么会产生那些古怪的想法, 那些离奇的幻觉, 还有那些血腥的回忆, 那些都是来源自另一个不幸的自己。
在木慈选择放弃火车的那一刻,做出相反抉择的另一个世界诞生了。
另一个“木慈”坐上了火车,遭遇许多痛苦跟绝望, 而现在只要他愿意, 就能轻易夺走木慈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就像薛定谔的猫, 本该死去的猫为了活下去而杀死本该活着的猫。
可他不愿意。
这才是让左弦行动的原因,那些甜蜜的错觉,那些怦然心动的感情, 那些让木慈沉醉的多巴胺从一开始就跟他毫无关系。
跟这些恐惧相同,都是两个世界重叠而来的意外产物。
木慈打开了车门,他险些从车上滚下去,因恐惧而产生的尖啸几乎在大脑里沸腾起来,视野模糊无比,他摇摇晃晃地避开温如水想来帮忙的手,精准地找到站在废弃站台边的左弦。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并没有动。
左弦凝视着木慈,眼底并非完全毫无波澜,他为了爱而杀人,却并非是个天生的刽子手。
在极端的环境跟足够的动机下,每个人都会杀人。
木慈的心已经彻底平复下来了,略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还能为对方的开脱,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磅礴的怒气。他倏然明白一点,平行世界并非没有道理,既然有些世界的他们会是爱侣,那么这个世界的他们,也完完全全可能是仇敌。
尽管左弦并不是把他当做这些劫难、绝望、痛苦的发泄对象,可不妨碍木慈现在非常恼火。
木慈走过去,直接一拳打在左弦的脸上,很快因为这个举动艰难而费力地俯下身,而左弦没有反抗。
他明明能够反抗。这个想法跟阴云一样萦绕在木慈的脑海里。
左弦只是闷哼一声,脸上的颧骨青了一大片,看上去非常凄惨。
木慈倒不是不想继续打下去,而是他没办法再出力,这个鬼地方像是吸食着他的所有精力,要不是他意志力够强,也许在下车的那一刻就尖叫着往外逃跑了。
“你永远见不到他了。”木慈阴沉着脸,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会变得非常致命且危险。
左弦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木慈,嘴唇微微启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木慈只是把人甩在身后,觉得自己现在像在坐过山车,失重感跟恐惧使得大脑发白,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走到路口,拦到一辆出租车,昏昏沉沉地报出酒店的名字,直到出租车开离废弃的站台很远很远,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这个讨人厌的意外迫使木慈不得不立刻从酒店搬走,他不确定左弦会不会再上门来,可确定自己再也不想在任何有可能的地方见到这个人,于是选择了提前退房。
由于刚刚的经历,近期内木慈完全不想坐火车跟动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因此也没办法立刻离开这个城市。
这些让人崩溃的记忆跟左弦冷静的疯狂几乎要把木慈逼迫到极致,他利索地换了一家更好的酒店,价格昂贵,不过物超所值,它很幽静,安宁,床垫也相当舒适柔软,拉开窗帘能看到这座城市的一大景观,晨起时能看到滩地上浮动着薄薄的雾气。
到超市选购必需品的时候,木慈看到了架子上的啤酒,他本来走过去了,又退回来,仔细挑选,最后拿了两瓶冰啤酒放进购物车,再去结账。
三天又五个小时。
木慈回到酒店的房间里,他坐下来,把两瓶啤酒都打开了,好像另一头坐着一个真实的人一样。
“我很珍惜我这条小命。”木慈向虚空敬酒,“不管怎么说,还是挺感激你的,老实说,我也没想过我还会有一天见到其他世界的自己,那些事我想是挺不容易的。至于你那个男朋友”
说这句话的时候,木慈感觉到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点不要脸,好像是在自卖自夸,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明显是那种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而你的那个男朋友我看快要跟地狱互相消化了。”木慈猛然灌了自己一口酒,试图用酒精压下心底的酸涩,诚恳道,“不过他很爱你。”
那些木慈曾经得到过的,无微不至的,深厚绵长的,不属于他的爱。
他发狂一样地爱着“木慈”,不惜做个罪人。
木慈忽然落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刀割一样的疼痛着,两个世界的木慈短暂地合为一体,让本来没有得到的人拥有了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就像是运动一样,在他甘于平凡的时候,那么残忍,那么残忍地让他看到那束高悬于顶的光,误以为触手可及。
叫他追逐十几年,最终才绝望地意识到他不是被选中的人。
就像是现在这样。
“把它拿走吧,这些感情不是我的。”木慈用纸巾粗鲁地擦了擦眼睛,眼泪流下去的地方干得像要起皮,“我不能把命给你,不过我可以在这段时间放纵一点,反正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尽量让你过得享受点。”
命运已经将扳机扣动,破坏已经造成,即便覆水重收,木慈也已经尝到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这不要紧,这不是木慈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
往好处想,起码这是件比世界末日要小得多的小事。
木慈喝完了两瓶啤酒,微醺的感觉让他手脚发软,整个人都倒在沙发当中,他翘起脚,把拖鞋甩飞出去,然后直接将腿架在了茶几上,平日他一般不会这么放纵自己,不过往后三天例外,他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靠在沙发上,鼻息滚烫,像是只盘踞在珠宝上的龙。
酒精带来的高热在血液里游走着,木慈忽然很累,他觉得自己应该多打左弦两拳的。
他不会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左弦了。
左弦是个相当冷酷的人。
冷酷是个很严重的形容,不过左弦并不觉得这个词汇有多么冒犯,正因为性格的缘故,他也欣赏同样冷酷的时间跟数学,它们不为任何人的意志而变更转移,数字永远是真实的,而时间将带来真实。
这意味着左弦极少会交托出自己的热情,也避免汲取他人的热情。
这在火车上是一件好事,毕竟一个人要是太过在乎,太执着,他活得不会太长久。
左弦就过得相对轻松些了,他喜欢合作,合作代表稳定的利益,代表你情我愿,威胁跟暴力都不是永久的,甜蜜跟安宁只会让人反弹得更快,而且这两者都要付出巨大的热情去继续,他不喜欢,他喜欢稳定,稳定也能带来真实。
寻常人总是会被客观跟主观一团乱麻,因此许多人总是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实际上是他也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比如现在。
“走吧。”温如水冷淡地站在车门边,她扶着车门,“还起得来吗”
那拳正打中左弦的颧骨,他疼得微微抽了口气,下意识问道“他走了”
“问你啊天才。”温如水正克制着自己不要翻白眼,“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倒不是温如水说自己有料中,她也被木慈的行为吓了一跳,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更敏感,在木慈揍左弦的那瞬间,她都畏惧地稍稍瑟缩了下。
“不。”左弦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他说,“这件事有点奇怪。”
“是啊,可不是奇怪吗”温如水冷嘲热讽,“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奇怪的人吗古人说话真是没错,风水轮流转,之前我们还怀疑木慈是杀人犯,现在变成我们俩证据确凿,逼迫他行凶,我搁在这儿还算是个帮凶。”
大概是左弦看上去真的是太惨了,温如水看了他一会儿,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道“好了,上车吧,我来开,我送你回去,你记得给自己冰敷,不然接下来几天估计不能见人了。”
她多少是有些偏爱左弦的,并不是人,而是行为,隐隐约约之中,温如水觉得自己也曾做过类似的选择。
左弦摇了摇头,脸色严肃起来,他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头“不,我的意思是,这里头有些问题。”
“怎么”温如水拿过车钥匙,没当回事,“他那一拳是打在你脑袋上,把你修正过来了”
左弦没有说话了,他忧心忡忡地坐进后座,还不忘给自己系上安全带,看上去乖得像是个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好孩子。
温如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在几分钟前,才想毁灭掉他爱人的同位体。
以一种残酷、高效、果决的方式,像个无情的杀人机器,而现在,他迷茫,疑惑,被无助所充满。
温如水不赞成,却能够理解,于是她能做的只是启动车子。
到底是什么呢
左弦靠在车窗上,咬着嘴唇冥思苦想着,脸颊上隐隐作痛的伤扰得他心烦意乱,直到阳光洒在脸上。
一瞬间,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滑过某些东西。
当人们将自己的所得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忽视那些存在,就像阳光、空气、水,直到某一日,这些突然被彻底夺去,陷身于黑暗、窒息与饥渴当中时,这一切就变得大不相同了。
真是合理。
太合理了。
左弦摸了摸颧骨上的伤痕,它已经从尖锐的刺痛变成钝痛了,不过他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了,反倒精神奕奕起来。
他抓到整件事的线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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