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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你会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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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这家里一直有陈年的伤, 溃烂在无人交谈的夜里。

    柳敏不会说,她的女儿也不敢问。思归只是轻轻脱了鞋,在客厅看了妈妈一会儿, 然后轻轻说“妈,我回来了。”

    不能开灯。

    不开灯,妈妈的泪水就不必大白于天下。

    柳敏的声音带着鼻音,找了张纸擤了鼻涕, 然后道“好,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思归远远地说。

    妈妈道“好。”

    余思归默契地不问她哭泣的原因,一下都没开灯, 拎着书包摸黑上了楼,假装这只是一场家长会的余韵。

    只能这样去想。

    不这样去想就没有办法,

    余思归关上门, 听见楼下柳敏起身, 收拾自己的残局,又抽了纸巾,擤了擤鼻涕。

    思归拧亮自己的台灯,看见自己在家的书桌, 和书桌上掖着的北岛诗集。

    这书是多年前刘佳宁送的生日礼物,版本已经很老了, 但越老的版本越接近它本初的颜色。余思归不喜欢北岛的缥缈与虚无, 更不喜欢那段时间模仿他生活方式的文青潮流,却被洗脑般记得北岛在散文波兰来客中写的那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思归怔怔看了会儿,放下书包,自言自语“我懂个屁。”

    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了书桌上,想了想,翻出了和盛淅聊天框,想了很久却也没有和他说话。

    那是喜欢,而且纯粹到似乎连思考「男女朋友」这四个字都能越了界。

    但却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他,想和他黏在一起,想和他说琐碎的小话。

    ――那,对他来说,我又是什么呢

    余思归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女孩子看着自己和盛淅已经近三天没说过话的对话框,轻轻闭上眼睛,将眼皮轻柔地贴在了手机屏幕上。

    余思归想不透――严格来说是没有看透过盛淅这个人。她在盛淅身上感受到同源感,甚至感受到某种程度上的宿命,但是却不知道盛淅究竟以怎样的方式看待她。

    归归在沉思中,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压得非常闷的、克制的干呕,接着听见马桶冲水声。

    再然后主卧门在黑夜里轻轻开关,是柳敏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回了卧室。

    余思归忽然想,妈妈是不是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在妈妈年轻的时候,更青春的时候,甚至于说和父亲相遇的时候

    归归对父亲几乎已经不剩半点印象,连长相都想不起来。妈妈偶尔提到他,也只是说他近期境况不甚如意,却从不提他们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离婚。

    仿佛那是被妈妈一同埋葬的过去。

    ――而妈妈今天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今晚这样失态呢

    但这问题,思归不会去问。

    而且就算问了,柳敏恐怕也不会回答。

    余思归挣脱自己的思绪,轻轻睁开眼睛,看向盛淅的头像。

    你会喜欢我吗

    年少的归归呆呆地问。

    然后女孩儿白皙生嫩的、有点期待又有点酸涩的眉眼贴上屏幕,睫毛柔顺地触碰玻璃,仿佛想要用那动作贴住另一个个体。

    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甜蜜,如果那一刹那有熟悉她的人看到了,会觉得那近乎是温驯如鹿的也说不定。

    夏日的来临也没多悄无声息。

    甚至挺张扬。

    六月初时一中校门口就打上了“祝高三同学们旗开得胜”的大红喜庆标语,门口的大ed循环播报对本届考生小韭菜们最诚挚的祝福,余思归每天早上登校时瞄一眼那些祝福都觉得非常阴间,甚至开始怀疑高三学长学姐看到这滚动播报ed会不会更想不开

    “――校门口肉夹馍都不香了。”

    大清早,蒋锐在班上宣布。

    他利用早自习前的时间竭力渲染恐怖气氛“朋友们,你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今早来上学的时候门卫大叔突然又拦下我来,笑着对我说,蒋锐啊你这肉夹馍都吃一年了吧你都是高二学生了能不能有点别的追求,有没有兴趣换成另一家鸡蛋灌饼试试――你知道这场面有多恐怖吗”

    物理课代表记名字的手微微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蒋锐你带早饭进学校到底被抓了几次能抓到门卫都认识你你不会塞包里吗”

    班长则更为震惊“蒋锐你吃肉夹馍能吃一年”

    正交语文罚抄的余思归愣愣的“灌饼好吃吗”

    “”

    班长沉默了下,诚实地回答归老师“还成,但我还是投一票两条街外的鸡肉卷”

    蒋锐“”

    “这不是重点好吗”蒋锐怒气冲天“重点是那句高二的学生”

    余思归瞅了他一会儿,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蒋锐强调“我们都算高二了啊”

    归归老师愣了一下“那不然呢,你想当高三吗”

    “”

    蒋锐喃喃“这还不恐怖你们为什么都这个反应我明明还是个高一的小孩,怎么突然就高二了呢”

    他看上去饱受打击,人生都不会再好了。

    准高二学生余思归莫名其妙,把自己两天前罚抄的鸿门宴课文及重点字词放在语文作业那一摞中。物理课代表闲得筋疼,看了一眼,下一秒钟抑扬顿挫地念出了那句“大王来何操”

    归归“”余思归下意识后退一步,跟十班弱智男的划清距离。

    “大王说,”课代表极动情地翻译,“为什么来操我捏”

    那一刹那,班上散出一阵稀稀落落的、十分默契的大笑

    作业的主人余思归语文课上旁听过一轮,交作业又亲身经历一轮,已经彻底毛了“你们男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物理课代表感慨,“我为鱼肉,何辞为大王来何操,――这还不涩吗”

    归归老师“”

    贺老师讲题说个加速度变快了就在那嘿嘿笑,数学老师说个因变量变大了后排也能传来沉闷笑声;现在对着项羽都能说出我可以,你们涩的点到底在哪里我看你们是真的有那个大病

    思归不愿再看高中男生,再忍耐下去几乎能原地坐化成一颗舍利,交完全科作业就逃了回去。

    六月,窗外梧桐蓊绿,刘佳宁在窗边晒太阳,神态安详得仿佛已经认命,问前面坐着的女孩子“被弱智到了”

    归归道“我不理解。”

    “没啥好不能理解的,”刘佳宁和蔼反问,“你为什么要尝试理解同龄男生”

    “”

    刘佳宁一句话敲醒了归归,归老师感慨“宁仔你说得对,高中男生本来十个里就有九个是弱智,我居然还在为他们震”

    归归老师说着抬头,紧接着声音猛地一卡。

    盛淅的书包放在了她身边。

    “撼。”归归呆呆地说。

    “震撼什么”盛淅饶有趣味地问,然后拉开包链,拿出自己的卷子。

    余思归“”

    那简直是个抓包现场,高中男子盛大少爷来得挺晚,在这大夏天里敞怀穿着校服,现出瘦削有力的线条,而且显然问了问题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对她很温和地一笑。

    “早上好。”盛少爷心情不错地对余思归说。

    归老师眉眼清澈,带着一点点羞耻之意“”

    然后他从书包点出作业的卷子,想了想,又礼貌地转向刘佳宁

    “你也是。早上好。”

    对刘佳宁的那句“早上好”,纯粹是盛淅为了礼貌,顺带一问的。

    宁仔上早自习时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归归现在这位同桌――盛淅,他身上如果仔细闻的话其实有股非常冲的上流社会味儿,刘佳宁第一次眼见类人还是在看绯闻女孩时,很难形容,就是那种纽约上东区出产的、典型的说话礼貌,但你一听就知道他没把你当回事的类型。

    非常奇特。

    而且没被当回事的人甚至都不会觉得自己被冒犯。因为次元差得太大,很难生出真实感。

    宁仔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种上流社会人士,顶多也就在美剧里看个热闹,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同班同学里都能出现这么号人,还被万恶之源贺文彬安排在了自己的斜前方――和自己的发小临着。

    过从甚密。

    原先就觉得俩人不太对劲,佳宁发着呆想,有种宿命的、针尖对麦芒的感觉。

    上流社会人士挺喜欢捉弄她发小玩――这可以理解,毕竟没人不喜欢捉弄姓余的――而姓余的讨厌他。

    结果突然从某一天起,余思归身周洋溢起了我对这个世界都有所隐瞒、我正在谋划什么的神秘气场,而且至今也没透露到底隐瞒了什么。

    小孩长大了总要有点秘密,刘佳宁一开始没往心里去。

    ――但不料这点奇怪的气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在数周前,生出了要把她发小一口吞掉之势。

    刘佳宁“”

    一口吞掉。

    刘佳宁回过神来,看向前排那对同桌。

    余思归正从盛淅桌上拿他的红笔,盛淅则见惯不惯,连荧光笔都一并递过去;刘佳宁盯着前面的那对同桌不放,轻声问陈冉“你觉不觉得他俩现在挺怪的”

    她同桌陈冉听了眼睛一瞬瞪圆“啊”

    “是错觉吗,”刘佳宁不太确定,喃喃道,“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我”

    陈冉震惊地问“他俩啥时候不奇怪过吗”

    刘佳宁沉默半晌,说“也对。”

    她下课时试图抓住余思归问问他俩究竟咋回事,这种奇怪的氛围到底是什么――但不料刚一下课刘佳宁就被班主任抓走痛批一顿。

    贺文彬对她非常不满,主要是批她学习状态不行,说连著名铁板余思归都受盛淅的影响,已经端正了心态开始好好学习了,刘佳宁你看看改邪归正的余思归,难道不会羞愧吗

    刘佳宁面上对班主任嗯嗯嗯好好好,十分顺从

    然后内心崩溃大喊,更奇怪了好吗

    余思归改邪归正的原因明显不对劲啊――

    奇怪的地方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从学农,不,甚至从更早时盛淅的态度,那种觉得归归好玩,莫名地有点回护,但又有点轻浮的模样;但归归偏偏还会被那个上流人骗、被他护着、还吃他那一套刘佳宁越想越觉得这世界恐怖手里握着剑,连一只乌龟都保护不了。

    龟仔你能不能

    “――能不能支棱起来”

    刘佳宁心想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握笔如握剑,走神地问。

    前排归归一愣“啊支楞什么”

    “没啥,”刘佳宁立即否认,“看你今天气色挺好,夸夸你。”

    于是龟仔,莫名地很开心

    归归转过身趴在佳宁桌子上,眉眼笑弯弯地问是真的吗,我气色真的不错吗女孩子甜得像片木槿花叶,笑时依稀能看出以后的轮廓。

    一个小美人。

    要被骗走的那种。

    月季花沿山墙垂落,沉甸甸的。

    初夏时分,高三的离校突如其来,却又在意料之中。

    这个神龙不见首尾、他们入校后几乎就没正面接触过的、被第一中学当成国家级保护动物圈养起来的年级离校的那天下午,楼上传来惊天动地的桌椅板凳拖动之声,倒没有雪花飘落,毕竟第一中学严禁撕书――暂时也没人敢撕。

    六月四号,距离高考还有三天,敢现在撕书的人胆儿未免也太肥。

    毕竟谁也不好说自己会不会复读

    刘佳宁反正扪心自问自己绝对不敢撕,而且起码也会把高三的资料留到大二,毕竟大一冲动退学的都有不少而刘佳宁是个天生的老妈子,生性谨慎。

    但是她总归是有一丝好奇的心理,拎着思归上楼看了眼高三迁徙的盛况。

    走廊里夕阳正好,犹如流淌黄金,泼洒在顶楼的地砖上,有种静谧的、曲终人散之感。

    许多她们面都没见过的学长学姐抱着厚厚的参考资料等电梯,就跟工地搬砖似的;还有人不知从哪变出了个买菜的小拖车,将自己三年攒的书放在上头,试图拖着下楼。

    ――三年的重量。

    “看着好像在做梦。”刘佳宁下楼时道,“你连见都没怎么见过他们,他们就毕业了。”

    思归认真起来“我们迟早也会这样的。”

    “也许吧。”刘佳宁说。

    远处传来海边悠长的汽笛声。两个女孩子在高三的楼梯间里看斜阳西垂,人来人往,都是不会再回来的人。

    刘佳宁忽然说,“确实很难想象。”

    余思归“”

    “很难想象我们高三的样子,”刘佳宁轻声说,“日子过得太快连你都忽然长”

    下一秒钟刘佳宁忽然说漏嘴似的猛然一停,余思归脑袋上冒出只很大的问号。

    归归危险地眯起眼睛,问“刘佳宁,什么叫连我也忽然长――长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说长大刘佳宁你有没有胆色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刘佳宁静了静,望向自己的朋友――她朋友归归眼神凶巴巴,带着一股胁迫、肃杀之意,细嫩眼角很凶恶地竖起来,看了能令小儿夜啼,非常可怕。

    刘佳宁十分害怕,说“连你都忽然长大了。”

    余思归,气得脑袋冒烟

    “不过说真的,”刘佳宁在夕阳下笑了起来,莞尔问道“你以后会去哪儿呢”

    人生未尝一次败绩的余同学。

    刘佳宁想。

    被家人和朋友保护、至今犹如赤子的归老师。

    ――和我在幼儿园初遇、初登场就要把欺负我的小胖墩赶走,结果被胖墩暴打,咬着胖墩手指头,无论怎么被揍都死活不松口,最后逼得对方只能嚎啕大哭、保证自己再也不会欺负刘佳宁,求她放自己一口的“小王八”。

    小王八。

    余思归人生的第一个绰号,因为乌龟咬人不松口。

    四岁,余思归刚转来那年,小女孩一咬成名,整个幼儿园都这样叫她。

    这样好、这样执着的归归。

    楼梯间里,宁仔忍不住笑起来,揉揉归老师的脑袋。

    归归头发柔柔软软、蓬蓬松松,摸起来像小松鼠,她忽然被揉脑袋还挺茫然,看向刘佳宁时目光带着一点天真与不解。

    “怎么了”归归困惑地问,“摸我头给钱吗”

    宁仔露出霸道一面“不给。”

    但凡不是这个对象我都不至于这样。刘佳宁想。

    刘佳宁推开班门时,夕阳如血,沉向大海。

    余思归去找老师要卷子了,班上暂时没什么人,盛淅倒是在,似乎是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

    看不清猜不透,为人傲慢疏离,处事则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回护时连獠牙都露得不紧不慢――乍一看,似乎是喜欢,

    但仔细一想,又可能是觉得小同桌好玩。

    刘佳宁审视他,盛同学也温和回望,继而礼貌地微一致意。

    还带着点他故意展现出来的、恶劣的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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