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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温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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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既说要请夏太医出马, 那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时分,各宫主儿也纷纷从东西六宫赶来, 上围房候旨了。今儿天色混沌, 不像平常似的一场大雨过后就放晴,天灰蒙蒙的,乌云罩顶直到现在。也是巧得很, 在怀恩伺候夏太医穿戴完毕之后, 天上又下起了雨, 雨点子砸在瓦楞上,噼里啪啦直响。

    怀恩瞧了外头一眼, 轻声道“主子爷, 这会子打伞过去正好, 既有遮挡, 也不需经贵人和永常在的眼。”

    夏太医嗯了声,“后头围房里暂且稳住, 等朕回来再让她们散了。”

    这是正巧钻了个空当,人全聚集在了围房里,储秀宫只有懋嫔一个,倒也不难应付。

    怀恩道是,“奴才让徐飒晚些进来, 只说万岁爷正和机要大臣谈公务,先拖住主儿们。”一面说一面招来满福, “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爷过去了,让满福应付储秀宫门上当值的, 奴才要是现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满福麻溜上前来, 虾着腰呈上了夏太医的面巾,伺候夏太医出了养心殿,撑着黄栌伞一路护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长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的太监穿着蓑衣,从尽头的百子门上慢慢移过来,苍凉的嗓音在夹道里回荡,“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满福偏身挡住了擦身而过的打更老太监,到长泰门前呵腰引路,护着夏太医到了储秀宫宫门上。

    门前站班的太监要过问,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钥了还往里闯”

    满福把伞面微微向上抬了抬,拿捏着御前太监倨傲的调门道“奉皇上旨意,引宫值太医来给颐答应看伤。”

    但凡东西六宫当差的,就算不认得自己爹妈,也不能不认得御前那几张脸,一看是养心殿二号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脸子垂袖打千儿,“是满福公公呀,给您老请安啦。”

    满福随意摆了摆手,向内一比,请夏太医进门。

    中路是往储秀宫正殿去的,夏太医熟门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绥福殿,再往北,就是猗兰馆了。

    宫门上的动静,储秀宫里自然已经察觉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里起先有些惶恐,“这么晚了,哪里来的太医”

    别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冲撞的消息传了出去,惊动了皇上,御前派太医过来请脉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御前派来的,那可就糊弄不过去,大家的脑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这个扫把星,要是没有她,一切都顺遂得很,反正皇上那头过问得少,哪里用得着如此胆战心惊

    晴山没辙,壮了壮胆儿道“主儿别慌,奴才上外头支应着去。倘或真是来请脉的,就说主儿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把人劝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却又发现来人从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气,“看来是往猗兰馆去的。颐答应的手还肿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宫值请来的吧。”

    懋嫔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下来,然而危机一旦解除,那份刁难的劲儿又上来了,愠声道“问问门上的,不经奏报,谁让他们放人进来的”

    话音才落,外间传话的小太监到了殿门上,隔着帘子回禀,说御前打发人来给颐答应瞧伤了,是满福亲送过来的,宫门上不敢阻拦,才让人直进了储秀宫。

    懋嫔听罢了,倚着锁子锦靠垫出了会儿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冲撞了,也没见御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老姑奶奶不过打了二十记手板子,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差遣太医过来么。尚家这是怎么了,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是坟头儿上长蒿子了怎么圣宠不断呢”

    如意见她失落,只好宽慰她,“这宫里头的主儿,哪位没得过皇上一时的温存就算圣宠不再,您往后有阿哥爷呢,还愁什么”

    也对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这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实意。如今老姑奶奶晋了位,多少总要赏几分颜面,等时候一长,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落得她们一样下场,枯守着寝宫打发一辈子。

    那厢夏太医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经沉沉一片,储秀宫中悄无声息,只有瓦当上倾斜而下的雨,浇出了满耳热闹喧哗之声。

    猗兰馆里那个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门扉关得严严的,唯剩窗口透出橘黄的光,偶尔有人影从窗屉子前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她。

    满福送到门前,刚想抬手去敲,却见夏太医冲他递了个眼色,立时便会意了,将伞交到夏太医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笃笃――

    门上传来叩击的声响,颐行正坐在桌前研读梅村集,银朱过去开门,才一见人,立刻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夏太医来了”

    里间铺床的含珍闻讯,出来蹲了个安,忙扫了桌前条凳请他坐。

    因为常来常往,彼此间有了熟稔之感,颐行站起身冲他笑了笑,“含珍原说要去请您来着,前头人拦着没让。我挨打的消息传得那么快呐,这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夏太医就那么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碧海清辉,微微一漾,就让人心头一窜。

    颐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和闯了祸心虚不一样,不是因为某种心情,是因为这个人。

    想来有点儿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方面因劳烦人家过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见到他,心存欢喜。那种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稳缺心眼儿,还能以自己辈分高,没见过世间黑暗来搪塞。如今却因为自己鲁莽挨了打,担心夏太医会笑话她,觉得她笨,瞧不起她。

    该说些什么呢干脆自揭其短,说自己又崴泥了颐行想搓手,谁知抬腕就是一阵胀痛,她只好难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医,请坐吧。”

    夏太医并没有谢坐,视线一转,落在灯下打开的书页上,心道总算还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时候看书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挤兑她两句的,但见她上进,火气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储秀宫里的消息传进养心殿了,皇上说小主信得过臣,特命臣过来看看。”

    颐行哦了声,语气很平淡,“多谢皇上隆恩,没因我冲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的罪,还派您来瞧我”

    夏太医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还疼吗”

    颐行觉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习处也挨过打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医的手却没有收回,那青白的,骨节分明的长指向她探着,重复了一遍,“臣奉命为小主看伤,请小主不要为难臣。”

    颐行没有办法,讪讪瞧了银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双手,送到了夏太医面前,“我说了不要紧的,您瞧”

    确实除了红肿,并没有破损的地方,夏太医看后点了点头,“皮肉受苦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药,无非消肿的药剂,回头上了药晾干双手再上床,没的弄脏了褥子。”

    颐行嘴上诺诺应着,心里此刻却在大声感慨,夏太医的手真有力,真温暖。

    原本瞧着那样骨节分明的十指,触上去应当是清冷的,谁知她料错了,他的掌心明明很柔软。一双清瘦却柔软的手,和寻常人不一样,这是颐行头一回和他指尖相触,虽然自己的指腹肿胀着,相形见绌,却不能削减她此时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红了脸,一向老神在在的老姑奶奶,在夏太医面前露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谢谢万岁爷我这程子被禁了足,不能上围房里去了,您在z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万别让他忘了我。”

    在春心荡漾的时候,老姑奶奶依旧没忘了谋前程,夏太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人真是凉薄他妈给凉薄开门,凉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娇羞,果然和做作的讨好不一样。他想起前一晚她在养心殿的刻意逢迎,再对比眼下,现在是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肉的,她对夏太医的感情,显然和对皇上的不一样。

    自己输给自己,真是件悲伤的事。

    他涩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对小主也是十分关心的。”

    颐行胡乱点了点头,反正刚才已经谢过恩了,接下来可以撇开皇上,谈谈正事了,便扭过头吩咐含珍和银朱“到门上瞧着点儿,我和夏太医有话说。”

    她把人遣开了,孤男寡女的,倒让夏太医心头打了个突。其实明知她不会逾越的,可还是隐隐感到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对他说些什么。

    老姑奶奶那双碧清的妙目移过来,谨慎地盯住了他,“夏太医,今儿储秀宫里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吧以您对我的了解,八成能猜出我这么做的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经很了解她了,莽撞、冒进、缺心眼儿,任何糊涂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颐行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着急,怕他误会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说的那些,我时刻记在心上,前两天含珍打发人出去查了那个兰苕,原来她在宫外时和她表哥有私情,没准儿把私货夹带进宫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让懋嫔抱着邀功。今儿我撞了懋嫔一回,发觉她的肚子果然是假的,这就印证了我的猜测,足见我今儿做对了。”

    夏太医听完沉默,略顿了会儿才问“那么小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次的教训,能让小主三思而后行了吗”

    “这次是打前锋,下次我还敢。”颐行笃定地说,“主要我人手不够,要是再多几个人,干脆冲进正殿东梢间瞧瞧去,兰苕一定被她藏在里头呢,否则太医请平安脉,她哪里来得及换人。”

    这就是老姑奶奶的一腔干劲儿,不懂得借力打力,只会一味蛮干。

    夏太医的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小主确定撞开了东梢间的门,一定能找到那个宫人退一步说,就算被你找见了,储秀宫人多势众,懋嫔会不会反咬一口说你得了失心疯,以下犯上”

    他的一串反问,让颐行有点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犹豫地问“那您给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该怎么办”

    夏太医叹了口气,“小主打算逼她宣太医,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得换个路数,强行冲撞她的肚子,万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达成一项目的,不能只靠蛮力,得使巧劲儿”

    颐行看见夏太医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来,心里不由感叹,夏太医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使起坏来却也当仁不让啊。

    这回八成又有什么妙招了,颐行紧张地吸了口气,“您接着说。”

    夏太医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然后屈起一根细长的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颐行问,灯火下的密谋,两个人都虎视眈眈。

    夏太医说“泽漆。”

    可泽漆又是什么对于不通药理的颐行来说,不解释清楚,难以实行。

    夏太医的调门又压低了半分,“泽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肤红肿,痛痒难消。”

    这下颐行彻底明白了,立刻对夏太医肃然起敬,“您果然替我想好对策了,早知如此,动手之前应该先问过您的意思,有了您从旁指导,还愁我栽跟头么,必定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啊哈哈哈哈“

    她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他的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夏太医是温和的夏太医,他平了平心绪道“要晋位的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终须凭借自己的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前皇后被废,你哥哥遭贬,论理你应该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些拦路虎成为你脚下的泥才对,可是小主是怎么做的呢宫里不是尚府,没有一心为你的人,所有人都在为活得好而苦苦挣扎,小主也应当自强才是。”

    他虽然已经极尽温和,颐行也还是被他这通话说得羞愧不已,低头道“没错儿,我确实不会使心机,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得反驳您。”

    夏太医很意外,“小主要反驳臣什么,臣愿闻其详。”

    颐行理不直气也壮,挺胸道“没有一心为我的人,这句话不对。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为我的人,您把您自己给忘了。”

    夏太医原本正因她的冥顽不灵感到气闷,结果被她这么一说,所有的失望瞬间都消散了,居然还有一丝老怀得慰的庆幸,感慨着老姑奶奶总算没有傻得不可点拨,她糊涂归糊涂,还是知道好歹的。

    任何人受了恭维,态度应该都会有所缓和吧,夏太医也一样。

    他显然没有受过女孩子如此不讲技巧的夸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别开了脸含糊敷衍“我我也是为着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的官儿。”

    关于这一点,颐行总有些想不通,“您说您这么好的医术,皇上又那么器重您,为什么不把您的官位再往上调一调呢,您到如今还是个八品。”

    夏太医没好说,因为他只有这一件鹌鹑补服。要是升官,得上内务府讨要新的官服,养心殿是什么地方皇上又是什么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的行头,叫内务府的人怎么看

    因此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万事都得讲章程,臣资历浅,又是汉军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的人慢。”

    颐行趁势又问“您资历浅我瞧着不像呀”边说边龇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的,今年春秋几何呀”

    显然她是对夏太医本人产生兴趣了,他心里有点不大称意,却还是不得不应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的,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轮啊

    要说年岁,确实是不相当,但万事逃不开一个情字儿么,只要喜欢一个人,这点子小差距,还是可以迈过去的。

    颐行只需一瞬便想开了,很庆幸地说“您也属羊啊咱们俩一样,真是有缘”

    她说有缘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少女羞赧的神情,那是三月里的春光,是枝头新出的嫩芽,是长风过境下颤动的细蕊,要不是夏太医心念坚定,简直要沉醉于那片温柔海里了。

    她说得对,曾经向他列举自己的长处时,说自己温柔,他那时差点笑出来,就老姑奶奶这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头,也敢说自己温柔可如今见识了,原来温柔用不着刻意表达,它无处不在,一转身、一低头,一颦一笑都是温柔。

    可惜这份情义不是冲着皇上,夏太医心动之余颇感无奈,想提醒她妇道要紧,却又无从说起,只得胡乱点头,“臣比小主大了一轮,难怪和小主一见如故原来咱们都属羊。”

    看看,都是些什么胡话,夏太医一辈子从未这么没章程过。

    可是颐行却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乱想,原想问一问夏太医有没有娶亲的,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便将那瓶泽漆紧紧握在手心,腼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这回我一定把事办成,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两下里越来越尴尬,就连在门前站班儿的含珍和银朱都发现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提心吊胆回头,只见老姑奶奶和夏太医站在蜡烛两侧,烛火照不见夏太医的面貌,却清楚照出了老姑奶奶酡红的脸颊。

    含珍心知要坏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张罗,笑道“夏太医来了这半日,坐下喝口茶吧。”

    戴着面巾自然不好饮茶,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医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不必了,臣这就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他背上药箱转身出门,烛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后。颐行搁下药瓶相送,但又怕懋嫔跟前的人监视,不好送到外头,便紧走两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着雨呢,夏太医路上留神。”

    不知为什么,似乎离别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长,他说好,迈出门槛又回头望了眼,站在檐下道“小主伤势不重,仔细作养两天就是了,倘或有什么不适,再打发人来御药房传话。”说完复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颐行颔首,眉眼弯弯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没入了浓稠的黑暗里。

    可能是做得太显眼了,连银朱那样粗枝大条的人都发现了,待颐行坐回桌前看书,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轻声问“主儿,您是不是喜欢上夏太医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奴才看着心里直打鼓呢。”

    颐行吓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的尴尬,让她心里头七上八下。

    “没有的事儿,你说什么呢”

    可是真没有么没有对着人家脸红什么两个人含情脉脉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连年纪都打听明白了,一样属羊,老姑奶奶表示缘分妙不可言。

    银朱见她不承认,直起身叹了口气,“您这会儿可不是宫女了,晋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动歪心思。”

    外面雨声铺天盖地,冲击着人的耳膜,也搅乱老姑奶奶的心神。

    颐行起先是不承认的,后来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过脑袋枕着臂弯问银朱,“真被你给瞧出来啦我这模样很显眼么”

    银朱望了含珍一眼,压声道“就差把那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颐行听了很惆怅,“我这会儿后悔晋位了。”

    人总有倦怠自私的时候,原本颐行觉得升发捞人是她下半辈子活着的全部目标,可一旦春心萌动,就生出二心来了。

    当夏夫人,应该比充后宫强,她算是想明白了,觉得后宫人多热闹,那是因为她压根儿不稀罕皇上。可夏太医不一样,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兴许家里头有小桥流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药庐,每天在宫里稀松地当着值,夜里回家,枕着诗书和药香入睡

    颐行脸颊上的余温,一直盘桓着没有散尽。她扭过头来对银朱说“你瞧夏太医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温和,和皇上可不一样。”

    含珍正要把泽漆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不由低头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银朱还得规劝着她,说“皇上不好吗您瞧还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儿怎么能香喷喷坐在这里会见夏太医不全是因为皇上给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吗。”

    说起香粉,颐行回头瞧了案上一眼,天爷,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桶装香粉,别人的都是拿雕花银盒子装着,里头搁一个精巧的丝绒粉扑,便于一点点扑在脖子、腋下、周身。内务府可好,送来的珐琅罐子足有水井里吊水的桶那么粗壮,往案上一搁,活像个骨灰坛子。

    这不是侮辱人吗,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儿,而且是好大的味儿,必须以厚厚的香粉掩盖,因此用量奇大。内务府向来是个抠门儿的衙门,要不是皇上这么吩咐,他们怎么舍得给她送来一大桶

    她懒懒收回了视线,继续窝在臂弯哀伤着,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晋位的事儿还是托付夏太医办成的呢,谁知道这么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颐行还在苦恼,含珍的开解却一针见血,“少女怀春总是有的,别说您对夏太医,咱们十五六岁时候,见哪个太监长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呢。可夏太医再好,也没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儿,和您怎么着都是顺理成章的。夏太医呢,要是听说您对他动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这话很是,毕竟和妃嫔走影儿,那可是剥皮抽筋的罪过,谁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场美梦。

    颐行长吁了口气,“我就是自个儿怀个春,你们全当没瞧见,让我一个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人前人后要仔细,埋在自己心里就成了。千万不能告诉夏太医,别让人为这事儿头疼,就是对夏太医多次帮衬咱们的报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语开解人,她从不疾言厉色冲谁吆喝。在宫里这些年,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尤其知道对年轻的主子,你得捋顺了她,不能一揽子“不许、不成”。再说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嘴上感慨几句过过干瘾,真让她去和夏太医如何,她又思前想后迈不开步子了。

    颐行迟疑了下,最后当然得点头应承。

    人家回回帮她的忙,她不能恩将仇报啊。就是心里头悄悄地喜欢他,皇上后宫佳丽如云,自己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装着这么个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其实也挺好。

    银朱呢,则是比较单纯,考虑不了那么多,瞅着老姑奶奶说“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轮呢,照我说有什么好的。早前老辈儿里,十四五岁生儿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岁,说句打嘴的,人家都能当您阿玛了”

    结果引发了颐行的不满,跳起来便追赶她。银朱一路逃窜,窜进了次间,最后被追上了,照准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怜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的伤,这一记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银朱一径讨饶,含珍来劝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最后仰在床上,望着细纱的帐顶直喘气儿。

    颐行唉了声,“我想家了,不知道家里老太太怎么样了。”

    含珍翻个身道“主儿要是怕太福晋惦念,我还去找常禄,让他帮着往府里去一趟。不过信是不能写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将来借这个生出事端来。就传口信儿吧,说您在宫里一切都好,让太福晋不必担心,您瞧怎么样”

    颐行一喜,“真的能传口信儿么”

    含珍说自然能啊,“别人家里私事儿,他们都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上您府里传句话,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怎么就不能呢。”

    颐行高兴了,刚才苦恋夏太医的煎熬都抛到了脑后,一心琢磨给老太太捎什么口信儿去了。

    只可惜这会儿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动,跟前伺候的也不能离开猗兰馆半步,想做的事儿暂且都得容后再议。

    第二天雨终于下完了,重又晴空万里,内务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来,银朱和含珍逐一清点了归置好,接下去无事可做,三个人看书的看书,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蹲在滴水下抠砖缝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倒也难得的轻松。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颐行坐在窗前看院儿里风景,对面的凤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这时节抽条抽得兴兴隆隆。那间屋子朝向好,地势也高,将来不知会不会分派给哪位主儿。那里要是住了人,门对门的,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儿就不方便了。

    正胡乱思量呢,看见窗前蹲着的银朱站了起来,朝南站着,扬着笑脸说“姑姑怎么来了”

    颐行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原来是贵妃跟前的流苏,正从南边廊庑上过来,边走边道“今儿天真热,太阳照在身上火烧似的,你怎么不避避暑,还蹲在这儿除草”说罢瞧见了颐行,忙止步蹲了个安,扬声道,“颐主儿,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颐行嗳了声,“劳您记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贵妃听说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苏过来的吧

    流苏打从滴水下一路行来,银朱引她进了明间,她进门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说“委屈小主儿了,困在这屋子里不能出去走动。昨儿的事儿,贵妃娘娘都听说了,这会子娘娘在懋主儿宫里呢,让奴才请小主过去,或者打个圆场,解了这禁令,事情就过去了。”

    颐行一听能解禁令,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的,惊动了贵妃娘娘。”

    流苏一笑,“贵妃娘娘帮衬小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道多这一回么。小主儿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头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气头上,今儿有人斡旋,兴许气就消了。”

    能有这种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颐行重新抿了头,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当,伴着颐行一起进了储秀宫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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