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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凡觉得自己很厉害。
他才中规中矩,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话,就把和亲公主说得呕吐了。吐啊吐的,还像是一口气上不来,突然一骨碌从车架上滚下来,众人伸手不及,啧啧,脸面朝下,磕破皮了。
他们老帅的独生公子反应最快,两步抢上前将她抱起来,就往车上送。
仓促间,公子还回头看了看尚跪在地上的他,眼神里似有些不悦,大约是怪他不会说话吧。
莫不凡觉得有些无辜,他只会说大实话啊。先前一上来,见着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他还有意压低了嗓门,极力轻和地禀话,用了些写军报的文绉措辞。
那若是他像平日训军那般五大三粗,指爹骂娘地吆喝,还不知得把人家给吓成啥样
算了,玉京的贵女们,大抵都是这个样,她们的世界,他永远都不懂。就像他心中一直挂记着的那一个,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莫将军在和亲公主的车驾边上,暗自走神片刻,这才起身,转头,扯了嗓门吆喝着,下令收工回家。
日暮西沉,战场狼藉,不宜久留。
三千击刹骑兵,带着战俘与战利,和送亲的禁卫们一起,护送着公主,星夜兼程,往延州城去。
对于这些常年征伐的军中儿郎而言,今日之战,确实稀松平常。就是跑着马到自家后院子里遛了一圈,出手教训了一下一群跑到家里来撒野的混账王八蛋,而已。当然,和亲公主的车队,有效地吸引了夏国人的注意力,加之护送禁卫们得力的配合,让他们的胜利来得更容易,更彻底些。
就这样,没多想。
至于那个被他们小小利用了一下的公主殿下会怎么想,他们还真的没多想。那些榆木脑袋,武夫肠子,成日钻研的是,如何快、狠、准地击杀,如何捍卫国土边境线,如何在你死我活的局面中求生存,没闲工夫想多余的。
今日一战,不说拼杀消耗,只将前后行程拉通一算,就是两三天不合眼的长途奔波,得赶回去睡个大头觉。
可是,那个成日除了睡觉就是转心眼的公主殿下,却不这样想。
马车里,夜长欢被裴煊抱上车时,就醒了。
肚子里吐空了,又饿;脸边被磕破了,又痛。
裴煊让她吃点东西,她摇摇头表示不吃;要给她擦些消毒的药酒,她偏着头躲开。
裴煊拿着药酒瓶,不明就里,尚在愣神之际,她索性双腿一收,爬上那宽敞可以躺身的车座,缩进角落里靠着,再抓个腰枕抱了,就那么呆呆地,傻坐着,保持着和裴煊的距离。
“吓傻了”裴煊叹口气,暂且搁了药酒瓶,一边半开着玩笑,一边低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在乱军中折腾半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血渍与土灰,一身的狼狈与疲乏。
“你才傻了”夜长欢抬起下巴,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谁惹你生气了”裴煊这才抬起双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人儿。先前还以为她是被那些杀戮场面给恶心的,此刻看来,确是有些不对劲,跟吃了炮仗似的。
夜长欢又不接话了。扭开头,下巴搁在一侧手臂上,盯着车壁上的木纹,闷了一会儿,才忽又转了话题来问“嵬名霄呢”
“”裴煊不答,只定定地看着她,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充分觉察了她的别扭。
“他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很担心他。”夜长欢又故意强调。恶言恶语说来,有种锥心刺骨的痛快。
“”裴煊听得一怔,直想俯身过去掐住那张乱说的小嘴,下一瞬又告诫自己不要与这种闹别扭的人计较,努力顺了一口气,才叹说到,“死不了,夏国人一冲下来,他就躲起来了,藏得比谁都好。”
“那就好出嫁随夫,我以后还要仰仗他过日子呢。”夜长欢越说越离谱,心里也越想越发狠。直想破罐子破摔了,还不如跟嵬名霄呢,政治联姻又怎样,觊觎她的手中权势和背后靠山又怎样至少,跟嵬名霄,那是摆在明面上的互相利用,谈得一清二楚的交易,不像裴煊,当着她说爱,背后却欺她。
“怎么了”裴煊被她突然翻脸不认人的怪状,弄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夜长欢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却固执地不答。她还需要多一些勇气,才能大胆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欺瞒我她怕,如果他承认了,是不是就会走到尽头
裴煊侧
身坐在车座边沿上,见她拧巴得紧,便拍拍身边的位置,轻声唤她
“你过来”
搂在怀里,慢慢诓哄,兴许更有效。
夜长欢闷着声儿,拧了拧身板,缩了缩手脚,反而往角落里藏得更紧。
裴煊瞧着无奈,突然伸手过去,抓住她的脚踝,就往边上拖,夜长欢急了,一个蹬腿踹开来,闷在心里的话,也给急得呛了出来
“所有人都事先知道夏国人设伏袭击,就我不知道,是不是”
“”裴煊手上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她先是怄得发吐,继而又浑身是刺,是为了哪般。不觉哑然失笑,捋着头绪问她,“今日之事,原来你是以为我事先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不然呢为什么所有的禁卫和随侍,都有准备”夜长欢硬着脖子,终于准备与裴煊说说理,可才说了一句,竟觉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理直气壮,貌似一切都还只是她自作聪明的猜测。便突然跟噎住了一般,吞了一口口水,没好气地继续埋头当闷瓜。
“你若是问这个,我还真是事先知道。所有人,都是事先有准备。”裴煊嗤笑一声,竟顺着她的话说来。
暮色渐浓,庞大的队伍,卯着劲地往延州行进。车内明珠幽光,摇晃得厉害,裴煊的声音,亦像是晃晃悠悠地,一句接一句地袭来
“还没有出玉京城,我就想过途中的所有可能。你那顶顶尊贵的身份,加上嵬名霄的人头,还有那一百零八车可抵十个州郡一年赋税的珍宝财物,得招多少人惦记
“所有护送的禁卫,是我到禁军中,一个个试着身手,亲自挑选的;随行的三百男女侍者,是我到内务局,翻着名册对着人,让他们一个个持着刀剑,比划过的;甚至连这马车”
裴煊抬手,顺便摸了一把手边的车壁,不觉苦笑,他也不知自己,暗地里做了多少背时活路“差不多快一尺的厚木,按战车的标准赶造出来的,能抵抗三百步的重弩攻击,所以,我也知道,白天在这车里待着,是很热”
她成日热得冒烟,却忍着不吭声,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嵬名霄倒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辆车里最安全,你不见他
成日往这里钻”裴煊拍着车壁,玩味了一番这辆重车,沉思少许,又理着夜长欢的小心思,继续道来
“你以为,是我与西北军事先约定好,故意将你置身险境,设套引诱夏国人来劫吗我给你算一算,在时间上,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西北与夏国的边境线长达八百里,其中还多平地,少天险,所以,再密不透风的布防,也有障目之处。一夜功夫,纵深敌境一两百里,而对方没有及时的察觉与行动,极其正常不过。夏国人昨夜潜入,在延州的西北防军探析后,立即出兵尾随,已经是最快的反应。再者,此处距延州也近两百里,也就是说,西北军能赶在今日午时,夏国人伏击时抵达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提前将消息送给我
“也许,在莫将军看来,也根本没有必要事先知会我,他会很自然地相信我,有这个默契与能力,既能护你平安,又能将夏国人拖在谷底,等待他们的到来。你若要问,为什么禁卫和随侍们也能够反应得那么及时,那是因为,出京后,他们每日的准备,就是若遇险境,弃财物,保公主,只此一种选择,别无他议。”
裴煊本是耐心解释,却是一贯的冷声沉气,自带几分威严,加之话又说得侃侃在理,掷地有声,未雨绸缪的苦心,思虑周全的慎密,料事如神的骄傲,丝丝相扣,层层分析,一点一点地,渐如浪涌,打消了夜长欢的疑虑与猜忌,却又显得她又笨,又蠢,又小气,又疑心病重。
安阳公主便本能地继续往角落里缩了缩,可是,已经无处可藏了。他是一个什么都对,什么都好的完美情郎,她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想道歉,却顺不过那口气,要认怂,又抹不下面子,索性嘴角一咧,鼻子一酸,耍赖哭了起来。
裴煊见状,极力忍住发笑,俯身过去,强行将她拉过来,拿只手臂虚搂了,固在怀里,开始给她清理脸侧的血口,一边出言稳住她
“不要乱动,不好好清理了,要感染溃烂的,还要留疤”
夜长欢这下倒是变乖了,收敛了几声零星抽泣,静静地,任由裴煊给她清理,上药。
又凝神想了想,终于鼓起
些勇气,面对自己,将心中的惧怕,坦诚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心里是怕,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因为你又聪明,又能干,文也行,武也行,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总是板着脸,我有时候连你心里面在想什么,都琢磨不透。可是,我想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
说到底,还是自卑心作祟。
她一边说了,一边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觑着裴煊的神情,但见他很专注地,托着她的脸庞,只跟她脸侧的伤处较劲,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皮肉之苦,于她,其实有些麻木。她与他的关注重点,不一样。夜长欢便轻轻挣开,往车座上退后了些,极其认真地继续道来
“我更怕的,是自己。因为,你若要骗我,我也只能晕晕乎乎的,就被骗了去,就算知道你使诈,说不定也会心甘情愿。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就算你要把我卖了,我也会乐颠颠地帮着你数钱”
这样的自己,卑微,虔诚,痴念,明知傻冒,却又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她想来,都觉得可怕。
突然摸到内心,清楚地表达出来,更觉心惊。
裴煊依然无动于衷,再次把她往身前拖了一把,慢条斯理地,清理了她的伤处血渍,又仔细地涂了愈合生肌的膏药,几根修长指节掰过那张姣好的鹅蛋脸面,朝向车壁上的明珠亮处,凑上眉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怕是把她脸上的细细绒毛也给数清了,放开之前,竟还朝着那伤处轻轻地吹了口气。
吹得夜长欢浑身鸡皮疙瘩,尾脊骨都在颤。她以为,她刚才的一番挖心掏肺之言,多半是白说了。
哪知就在她觉得裴煊不会接招,眼看就要甩手走人之际,他却拿小案上的软布巾子,擦净了手,然后,弯腰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直直递过来,示意她拿着。
刀形小巧,刀鞘精致,没有镶金嵌玉的华丽,似泛着一层冷灰寒光,接过来在手里一掂,沉甸甸的,应是精铁炼制,小而适用的利器。
“你说得对,人心隔肚皮,我是怎么想的,你又看不见。你若觉得这样不踏实,要不要拿刀子把我的心剖开来看一看”
裴煊说着,竟抬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又
攥着她的手过来试。他脸上本就有些血灰,面色又冷,所以,虽是极其温和的语气,但听来却有几分肃杀。有些做作的荒唐举动,被他使来,却跟真的一样唬人。
“还还是不了吧。”夜长欢讪讪地,赶紧赔着笑,缩手。
“真的不了”裴煊扬着眉尾,眸色含威,又追问她。真真教人觉得放弃这样的机会,很可惜的样子。
夜长欢摇了一下头,又再摇了一下,再摇,最后摇成了拨浪鼓。她不想跟他玩了,连怄气这种事情,她都玩不过他。
“那我出去看看外间情形。”裴煊这才缓了神色,理了理衣襟,准备下车去。
“这个还给你。”夜长欢赶紧将手中匕首递回去。
“你收着吧。这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到延州,父亲给我的生辰礼物,最是方便随身携带,送给你作防身之用,万一哪天,我把你卖了,你若气不过,还可以拿它来捅我。”
裴煊说着风凉话,把他随身携带了多年的心爱之物,送给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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