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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子瞻的头颅用一个瓷盘盛着,放在桌上,双眸微阖,很是安详。
他的人皮被剥下、撑开,搭在衣架上,滑如丝绸,纤薄柔软,完美无瑕这是裴戎准备带回,送与御众师的礼物,用来做灯罩或者屏风,最适合不过。
其余血肉、内脏与骨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盘中。
刺奴们搜罗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添补下个月将在苦海外岛举办的“甘霖妙雨”祭礼上耗费的钱财。
裴戎坐在曲柳山庄的正厅中,看着刺奴们忙碌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寸土坯,每一块砖瓦,掘地三尺地寻找任务目标。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山庄被他们摧毁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冰冷无情的杀手们,脸上不觉现出一丝不应出现的焦躁。
若没能找到转轮瞳,回去后他们不仅会受到刑部的严苛惩罚,还会丢尽脸面,失去荣耀。
在苦海,脸面与地位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它能决定你活得像个人,还是活得比畜生不如。
天色已暗,厅堂中点起烛火。
裴戎眉目半拢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也无人敢瞧。
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声音在空寂中回荡。
刺奴们纷纷窒住呼吸,仿佛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与那声音连在一起。若是敲击一停,他们的心跳也会停止。
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跪地叩首,恳求刺主息怒之际。
一道嘹亮哨声从院外响起,刺奴们握紧刀剑,警惕戒备院门。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新的啸声加入,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像是一群吵闹的猛禽在争抢食物,很快进入山庄之中,蹄声杂踏,似乎有数百人冲了进来。
一人骑一匹黑马冲进大堂,直向裴戎撞去。
黑马嘶鸣一声,从鼻孔中喷出苍白热气,马蹄高昂,对着裴戎重重踏下。
裴戎的面孔拢在阴影里,手边寒光一闪。
黑马惨烈嘶鸣,两条前肢被斩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裴戎手边的刀,依旧在鞘中。
黑马摔倒前,策马的骑士一蹬马背,一个后翻如鹘落下。马蹄离腿时,洒出的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在刺奴们包围中,他一脚踢正一根椅子,金刀大马地坐在裴戎面前。
将手中陌刀斜插入地,细细打量裴戎,浓眉下的双目如刀锋一般发亮。
裂嘴,露出一口尖牙“东西找到么”
裴戎没有回答,停止了敲击,缓缓道“拓跋飞沙,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飞沙道“自然是来看结果。”
目光四扫,笑道“看来情况不妙呀。”
裴戎淡淡道“没有御众师的命令,你擅离苦海。”
拓跋飞沙道“比起我擅离苦海,你在御众师亲自委派的任务上失败,后果更加严重。”
舌碾白齿强调“你辜负了御众师的信任。”
裴戎不咸不淡道“你过界了。”
“他妈的过界的是你”拓跋飞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碎座椅,“屠门灭户,该是我戮部的任务。”
“你们刺部只不过是一群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天日的耗子,竟然从狮子与豺狼手中抢食”
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狮,暴躁地在厅中踱来踱去。
猛地靠近裴戎,两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拢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中。
“你知道吗,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裴戎,你是御众师左手的狭刀,而我是他右手的阔剑刀与剑皆是杀人的器物,只需一柄便足够了。”
面孔逐渐欺近,直至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虽然你一贯小心谨慎得像个娘们,但是终究被我抓住了你的错处。”
裴戎道“哦”
拓跋飞沙看进裴戎的眼睛里,像是两口渊潭,泛不起丝毫波澜。
这样平静的神色令他厌恶,只觉引以为傲的煞气与威慑,在裴戎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拓跋飞沙松开他,不悦地扭动胳膊,一拍手。
一伙人马乌泱泱地挤入院中,像是一团黑云,裹挟着,哄笑着,将一个男孩推攘到二位部主面前。
孩童不过五六岁,蜷在地上,微微发颤。
拓跋飞沙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拎起。孩童双腿扑簌,口中发出逼仄的尖叫,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崽。
拓跋飞沙晃荡着手中的兔崽子,笑嘻嘻道“裴戎,你觉得我是从何方而来”
裴戎动了动眉梢
,为对方那种沾沾自喜式的故弄玄虚,流露一丝不悦。
拓跋飞沙笑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从西边来的。”
“不,我没有。”
“我才不会傻到从苦海直奔此地,毕竟那会留下夺功的嫌疑,御众师不会喜欢擅作主张的仆人。”
“所以,我跟我的兄弟们从巴州向南,穿过禾沭,驻扎于临口渡,截住这个从琼州通往南方的唯一关口。”
裴戎道“你是什么意思”
拓跋飞沙道“别同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琼州的南边是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白玉京与玉霄天若要我再说明白点,那里是慈航道场”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一丝幽寒的光芒闪烁在眼底,手掌覆于狭刀上,不觉摩挲着刀柄。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放走顾子瞻或是他的亲信前往慈航,因而特地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拓跋飞沙翘起嘴角“岂敢我不过是见裴刺主考虑的不够周详,留下如此大的纰漏,不忍心见你空手而归,特地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裴戎道“多谢”
拓跋飞沙虚伪大笑“不必客气,都是苦海的兄弟。”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裴兄弟虽犯了错,但我毕竟替你补上了缺漏,没放跑这个小鬼。”
“等回到苦海论功行赏之时,我会在御众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苦海的戮主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不善掩饰,露出既狠戾又得意的神色。
在刺、戮两部权力争夺已至白热的关口,任何一个微小差错,都将令一方一败涂地。
而他手中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便是击倒裴戎的最有力的武器。
裴戎道“你能肯定,这个孩子的身上藏着转轮瞳”
拓跋飞沙自觉稳超胜券,认为裴戎的质疑不过是败者在认清现实前可笑的挣扎。
“如果他不是,为何顾子瞻不惜留下自己和亲生女儿送死,也要将体内最后一口纯阳之气渡进这个小崽子的嘴里”
说着,他并起二指探入孩童口中,去扣他的咽喉。
孩童面色紫胀,如同痉挛一般踢动着双腿。眼睛紧闭,痛苦张口,将一个盒子呕出了出来,一缕金色云烟随之飘散。
伴以一道深
沉的叹息,那是顾子瞻于此世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
拓跋飞沙将孩童掷于一旁,拾起地上的木盒,脸上一派狂喜。
当他打开木盒,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喜色僵住。踉跄倒退几步,重重坐入椅中。
见他如此,裴戎有些吃惊,伸手夺过木盒。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条
名葬青冢剑沉沙,忘却红尘了残涯。
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少时轻狂登玉楼,天下英雄尽俯首。
夜半惊起孤灯瘦,寒霜冷雨催白头。
纵上楼高九十九,不胜江南一叶舟。
千载一枕黄粱梦,尽付潇湘水东流。
顾子瞻拜谢阁下赐刀。
烦请阁下替顾某向御众师带一句话
“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裴戎心中一惊,转身看向搁于盘中的头颅。
那颗人头死得不能再死,但苍白的唇角似乎含着释然的笑意,宁静而安详。
十多年前,顾子瞻被御众师梵慧魔罗毁去道基,从辉煌显赫的澹宁殿尊,跌落为凡人。
慈航道场看轻他,因而放逐他,令他在俗尘发挥最后的余热。
裴戎与拓跋飞沙看轻他,因而践踏他与他亲眷的尸骨,肆意争夺功劳。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顾子瞻虽然失去武功,但眼界与智慧并未丢失。
十数年来,御众师的不闻不问,令世人忘记了他曾是梵慧魔罗的挚友,也是梵慧魔罗最亲密的敌人。
现在他死了,用自己的死亡摆了两个踌躇满志的苦海部主一道。
御众师要的东西,没找到,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他们输了,每一个人都输了,赢的竟是一个死人
裴戎冷凝的面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发出一阵低哑冰冷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肆。
众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
刺部与戮部失败了,坏了御众师的大事,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接着拓跋飞沙也笑了,敞亮的笑声震得房梁簌簌而颤。
“我们都被耍了,不愧是慈航的澹宁殿尊。”
裴戎轻轻喘息,向拓跋
飞沙伸出一只手。
拓跋飞沙抬眼看了看他。
裴戎道“放心,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
“只是想同你暂且休战。”
“等我俩熬过御众师的盛怒,活下来,再论其他。”
拓跋飞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两人胸膛重重撞在一处,伸手搂住彼此的肩膀。
裴戎拍了拍拓跋飞沙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要死一起死。”
拓跋飞沙咧嘴一笑“要活一起活。”
原本势如水火的两人,此刻在死亡的压力下,忽然变得亲如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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