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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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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书院,帕赫野命人跟主簿打了招呼,便让沈庭央回去休息。

    书院西厢的一排下人房,昏暗得像是晚上,内里摆设简单,颇有些家徒四壁的意思。

    沈庭央被扶着进了屋,疲惫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裹着单薄的被子。璟彦来看望他,人来了又走,一线微弱昏光照进来,他盯着陈旧窗框发呆。

    像是从花团锦簇的暖春,被一棍子打回了潮湿阴冷的寒冬。

    他闭上眼,依稀想起花重温暖的拥抱,心想,还不知他是什么人,模样又看不清往后应当都不会再遇见了。

    梦里他又回到铺天盖地血腥的战场,大地中间一道狮子坑深不见底,堆叠着数万人马尸体,他们死不瞑目,灰白的瞳孔望着天空。

    沈庭央感到自己也身陷狮子坑里,风雪当头灌下,却久久驱不散亡魂哀哭。

    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天快黑,他终于退烧,耳边嗡鸣消失,睁开眼,昏暗之中也能看清桌椅轮廓,于是松了口气,没变成瞎子,也没耳背。

    正要起身,屋子里传来帕赫野的声音“苏晚,醒了”

    沈庭央登时一身冷汗,吓得不轻“你”喘了口气,道,“世子什么时候来的”

    帕赫野意识到自己吓着他了,放缓声音“那个叫什么彦的随侍,你那个朋友”

    沈庭央说“他叫璟彦。”

    帕赫野“对,璟彦,说你怕黑得很,时常睡不好,我就就过来看看。”

    沈庭央听他语气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生怕自己睡糊涂了说梦话,暴露身份,便必死无疑了。

    “多谢世子关怀。”沈庭央下了床,与帕赫野在昏暗中相对。

    沈庭央想了想,说“我差不多缓过来了,可以继续帮你抄书。”

    帕赫野原本攒了一堆关心,谁料苏晚来了这么一句,帕赫野登时毛躁地说“我不是催你抄书来的”

    沈庭央不吭声了,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帕赫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奈道“你别我不是冲你发火的意思,那个,你眼睛好了吗”

    沈庭央“嗯,已经好了。”顿了一顿,又小心地问,“抄书

    去”

    帕赫野彻底拿他没办法,拉着沈庭央出了门“你就这么喜欢抄书”

    沈庭央无辜地说“世子吩咐的啊。”

    帕赫野败给他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再这样,把你扔到狮子坑里。”

    原本是句玩笑话,沈庭央听见“狮子坑”,仿佛顷刻又坠入那个痛苦的梦境,脸色煞白,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帕赫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登时心头一紧,刀割似的疼“你,苏晚,我开玩笑的,不会那么对你我们东钦人开玩笑常常这样说。”

    沈庭央眼睛睁得很大,越劝越委屈,帕赫野看他失魂了一样,连忙抱着他给他顺气“苏晚,我错了,别怕啊都怪我,你病刚好点就乱逗你。”

    沈庭央好不容易缓过来,微弱地点点头,帕赫野这人太聪明,他怕引得怀疑,连忙转开话题“没事儿了,我没事儿,你原来还会哄人呢。”

    沈庭央便笑起来,帕赫野也松了口气,笑了笑,带着他往自己院子去“看你弱成这样,病一场把命丢掉半条,吃点好的补回来。”

    沈庭央一本正经“嗯,养好身子,长命百岁,给世子抄一辈子书。”

    帕赫野气结,又发不起火“你行了,算你嘴甜。”

    晚上,小王子帕赫启召沈庭央,一到小王子房间里,沈庭央见他心事重重。

    “启世子怎么了”沈庭央问。

    帕赫启拧着眉摇摇头“心里烦得很,陪我待一会儿。”

    他身边甘为犬马的人有不少,但像沈庭央这样善解人意,既能陪他玩,又聪明懂事的,却没第二个。自从发现这小随侍的好处,帕赫启渐渐很倚赖他。

    帕赫启心不在焉道“知道你最讨人喜爱,我三王兄怎么也看上你了”

    沈庭央听得这语气古怪,不卑不亢地道“三殿下吩咐小人做些杂活,倒没别的。”

    帕赫启“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烦躁地丢进炭盆烧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东钦小王子一贯没心没肺,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这么忧虑过,像是有什么要命的事压在他头上。

    沈庭央垂手候立,只待他开口。

    帕赫启终于忍不住,往兽皮榻上重重一坐“你

    说,要是我大哥看不顺眼三王兄,我该劝还是该”

    沈庭央故作一怔,想了想“启世子玩笑了,小人怎敢随意置喙”

    他心里立刻推断出原委东钦大王子帕赫丹昂,居于王储之位,性情残暴多疑,如今想对帕赫野下手,排除异己。

    小王子与帕赫丹昂是一母所出,同气连枝,必定是帕赫丹昂授意,要这位小王子对帕赫野做些什么不利的事。

    小王子帕赫启到底不经事,心里还存着亲情。手足相残,多少令他感到矛盾。

    帕赫启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我大王兄,就像狼王啊。”

    沈庭央像一只温顺的猫,蹲下去伏在他膝上,轻轻摇头,仿佛不经意的语气“这话不合适,狼王可是连同胞兄弟都要杀死的,大王子与你同父同母,永远不会伤害你。”

    帕赫启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反而登时一身冷汗。

    帕赫丹昂的残暴一日更甚一日,将来将来早晚也会对自己生疑心就像他们的父辈、祖辈,最后都真的变成王座上孤寡一身的狼王了。

    他从未思量过这些事,越想越心寒,手指下意识顺着沈庭央的头发,喃喃道“可他们就要来了怎么办”

    沈庭央听见,却没有贸然开口。

    谁来了帕赫丹昂派杀手来了吗

    沈庭央握住帕赫启的手“世子,别担心,都是莫须有之事。”

    帕赫启却满心惶恐烦躁“你不明白。”

    沈庭央按他肩膀让他躺下,坐在一边为他揉按头上穴位“有乌满将军在身边,何须担心什么呢”

    帕赫启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乌满的确很会打仗,可我总不能让他带兵违抗大哥,我”

    沈庭央叹口气,柔声道“启世子心性仁善,若做主的人是你,大家就都能平平安安的了。”

    帕赫启摇头“天方夜谭,我根本比不过哥哥们,又能做什么主。”

    沈庭央语气十分天真,句句不着痕迹地引诱“可听说汗王最疼爱的就是您,这比什么都难得。”

    帕赫启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倏然睁开眼,盯着床帐顶若有所思。

    他从枕边拿了一盒熏香,沈庭央就帮他点上。

    沈庭央闻到这香气

    ,心中倏然一震,这是江南六道贡品香,怎么会流到帕赫启手里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跟东钦勾结上了。

    他悄无声息间,手指动作极快地,将一撮鹤鸣草的粉末加进了香炉之中。

    乌满从外头回来,一进屋子,如一名巨人,浑身肌肉如石头一般,向帕赫启行礼“殿下。”

    他不信任地看着沈庭央告退的背影,眉头一皱,更是凶悍了几分“殿下,对外人还是不要太相信的好。”

    帕赫启不耐烦地摆摆手“苏晚不是外人,大不了到时把他一起带走,总该放心了吧。”

    帕赫启心事重重,没心情出去玩,平日下意识躲避着三王兄帕赫野,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时而有信使来了一趟,他就会更加烦躁。

    帕赫野倒是仿佛一无所察似的,又攒了一堆挨罚的抄书任务,天天拉着沈庭央陪他受刑。

    沈庭央清楚,帕赫野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大王子的动作,他多半心里明白得很。

    第二天,沈庭央按时来到书阁,帮帕赫野抄写最后一卷楚文拾遗。帕赫野在他身边,腿搭在桌子上,擦拭一柄阔锋长刀。

    沈庭央转头看了一眼,帕赫野便说“认得这刀吗”

    沈庭央想了想“听说世子的佩刀叫大叱刀。”

    帕赫野点点头,取下刀柄缀着的一枚昆仑玉,抛给沈庭央“送你了。”

    好大方的手笔,这昆仑玉一看就是极品,沈庭央要还给他,帕赫野灰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故意凶他“收好”

    帕赫野身份尊贵,武功又强悍,在书院里有众多拥趸,外族少年们就像他的跟班,一见着就围着他转。

    原本书阁里很清静,有人发现帕赫野在,于是呼朋引伴来凑热闹,聚在一起闲聊天。

    沈庭央听得耳朵嗡嗡,简直像耳鸣复发了一样,一群男孩子叽叽喳喳起来真是要命。

    他挪到清净的角落里。少年们个个都是贵族子弟,家中不是文官就是武将,外族又往往崇尚武力,高谈阔论起来,免不得提起父兄或家族长辈,谁的爹爹打下三城,谁的哥哥封了将军。

    各种吹嘘一字不落钻进耳朵里,沈庭央只是低头执笔。少年们口中那些将军的名字

    ,他多少都听说过。

    他心想,在座各位的爹,都被我爹揍过。

    可是沈逐泓已经不在了,他盯着宣纸出神了许久。

    帕赫野从热火朝天的人堆里抽身,坐在沈庭央身边,长出一口气“一群小屁崽子,吹牛能吹上天。”

    沈庭央回过神,侧头打量帕赫野。

    “看我干嘛”帕赫野说。

    沈庭央笑了笑“见他们口气那么大,却都愿意听世子的话,便觉得世子很有王者风范。”

    帕赫野嗤笑,开了个出言不逊的玩笑“怎么,你想让我当我汗王”

    沈庭央却很认真地说“那样很好啊。”

    帕赫野愣了愣“你还真这么想”

    沈庭央弯眼一笑“世子会是个很好的君王。”

    短短几天时间,小王子帕赫启消瘦了一大圈。

    他把沈庭央叫到身边,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我三王兄有什么异常吗”帕赫启忧心地问,“会不会知道大哥让我做的事了”

    沈庭央安抚他“帕赫野一切如常,只是有时奇怪,多日不见启世子。”

    帕赫启想了想“算了,从前也不是天天去找三王兄的,应当不至于怀疑。”

    又叮嘱沈庭央“明晚你别去他那儿,离他的院子远些。”

    于是沈庭央知道,他们明晚就要对帕赫野动手了。敛下眸子,只应了声,什么也没问。

    傍晚,书院偏僻角落,沈庭央坐在飞檐间,手里一支笛子,低低地吹起一首白露。祭奠亡者的曲调,悲凉回荡。

    今日是七七,沈逐泓已殉国四十九日。

    沈庭央一身半旧的白袍子,月光下,人如璧玉。苦难没有销蚀他天生的矜贵,反而愈发光华夺目。

    空无一人的院子,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沈庭央依旧坐在飞檐上,他望着月亮,衣袍在夜风里轻轻飘荡。

    院子里,乌满面色不善“苏晚,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沈庭央轻轻一笑“乌满将军觉得好听我也为你吹一遍罢。”

    白露是祭奠亡魂的曲子,为他吹,就是咒他死。

    乌满刀疤纵横的脸上怒意难掩“苏晚,你是大良城的人今天是你们汉人祭奠七七的日子,别说你家里人刚好

    是今天的忌日启世子信你,我却不信”

    沈庭央好整以暇地起身,玉立于飞檐翘角之上,垂眸道“你又能如何”

    乌满缓缓抽刀“启世子要我今日带你走,苏晚,你这种妖媚惑人的祸害,还是死在这儿比较好。”

    沈庭央望向远处“你们大王子派来杀帕赫野的人,该到了吧”

    乌满一踏墙壁,借力便跃上屋顶,强壮如山的身躯却轻功了得。

    孰料沈庭央弯腰拾起脚边的一柄弯刀,目光锐利刺骨“乌满,血债血偿。”

    乌满狰狞怒道“你会武功果然是奸细”

    言罢扑身挥起长刀,誓要将沈庭央千刀万剐。

    沈庭央足尖如点云乘风,轻飘飘已至三丈之外,踩在屋脊上,好整以暇的一个起手式。

    乌满一刀劈碎了房顶,砖石四溅,刀法如疾风骤雨般,锐气割裂了沈庭央一角衣袍。

    沈庭央横抵刀背,内力暴涨,故意硬生生接下乌满的一刀。就在乌满将要撕碎他喉咙的时候,腾空一膝击在乌满下巴上,半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膝窝绞住乌满的脖颈,将他狠狠甩飞。

    乌满从楼阁上摔到地上,暴喝一声提刀又起,沈庭央却已至他背后,一刀扎穿他,长刀从后背贯穿到腹部,血顺着刀尖滴在地上。

    沈庭央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道“乌满将军杀我同袍上千,可惜没空一刀一刀剐了你。”

    乌满僵硬地立在原地,生命迅速流逝。

    沈庭央取出一柄匕首,从他后心刺入,缓缓拧了半圈“愿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的族人,但凡有罪的,来日我必一一回报。”

    沈庭央抽出匕首,三两下换上备在假山石后的夜行衣,掏出火折子,一把点了西厢楼阁。

    他如暗夜里一只轻盈的燕子,掠身到帕赫启的院子里。

    帕赫启心烦意乱,遣散了所有仆从,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蜡烛忽然熄灭,房门轻轻的一响,帕赫启魂飞魄散地跳起来“谁”

    他来不及发声,被沈庭央劈手击晕。

    沈庭央下手很轻,帕赫启片刻后转醒,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已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口中塞了布团,惊恐地挣扎。

    沈庭央压低嗓音,用他根本认不出的音色,以突厥语

    低低地道“你给汗王的信里,为何要揭大王子的旧事”

    帕赫启绝望地挣扎,当日沈庭央有意无意提过一句后,他便动了心思,试图撬动大王子的地位,为自己谋求后路。

    此刻以为大哥察觉了自己的小动作,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了。

    沈庭央握着匕首,在他左脚腕后腕割下一刀,毫不犹豫断了他的脚筋。帕赫启几乎昏死过去,冷汗淋漓。

    沈庭央算准时间,匕首抵在他喉咙上时,外头来了人,他装作来不及下手,匆忙翻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帕赫启的手下冲进屋子,人仰马翻地救下帕赫启。

    帕赫野提着大叱刀,大王子派来的刺客竟都不是他的对手,迟迟未能杀了他。城中官兵看见书院起火,巡防营迅速赶了过来,刺客们只得撤退。

    帕赫野冲去帕赫启的院子,见他已没有危险,立即转身去找苏晚。可书院里已经没有了苏晚的踪迹,几处大火吞没了楼阁。他站在火海前大喘着气,深邃的灰绿眸子蓄满愤恨,悲痛地怒吼。

    花重快马加鞭,从大良城赶回玄德城,所见亦是这一幕。

    燕慕伊袍子上沾了火场的灰烬,禀报道“奉侯爷的命令,暗中护着苏晚,不过他计划得很缜密,我们没有出手,只是他已经摆脱我们的跟踪了。”

    花重凝目望着大火“东钦世子呢”

    “帕赫野安然无恙,他与帕赫启定会结成同盟。待他们回到东钦,大王子就离死期不远了到时继位的,应当会是帕赫野。”燕慕伊说,“侯爷,苏晚若真是小世子,下一步会去哪里”

    花重毫无迟疑地道“金陵。”

    一个月后,一身半旧白袍的小少年牵着马儿,走在江南潋滟的暮色中。

    前方一座繁华千古的城池,城门上方,书有遒劲的“金陵”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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