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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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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蚌的故事, 始于她与西海红龙的相遇。

    她由敖灼一手点拨,修炼起来自然走的是中正平稳的法门西海红龙牢中无聊,正经事没干几件, 却从脑海里翻出了不少从前看过的典籍, 删删减减, 修修改改,算是给天资甚差的河蚌量身定做了一门功法。

    “若想往后长久,你就要学着勤能补拙了。”

    万丈海牢里, 敖灼曾把尚且灰扑扑的河蚌捧在掌心, 随手掰碎了自己的鳞片喂过去“我没试过这路子,也不知道修行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你可要耐心好些。”

    勉强修出灵智的河蚌张了张壳,把龙鳞碎片和三公主的教诲一并吞下。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死记硬背。

    河蚌那时还不会说话, 西海红龙便每天说一遍功法口诀。敖灼说了足足百十年, 终于让蠢笨不堪的河蚌记下了,记准了,记会了,然后顺理成章地修了漫漫千余载。

    修炼的日子平淡如水。

    奉命养育她的海夜叉是个老老实实的水族。

    他原本是西海的巡海夜叉, 之所以在归墟谷空耗数百年,不过就是为了看守西海龙女。既然囚徒都不在了,他这个守牢人原本也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继续过完他安安稳稳的后半生。

    西海龙王也确实一直给他留着位置。

    “幸得有你在,阿灼的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多谢你了。”

    骤然苍老的龙王神情疲惫, 看着海夜叉的眼神却很温和。堂堂西海之主, 原本该是多么高高在上的真龙, 居然轻声慢语地向小小水族道了谢。

    “若是我能为你做什么, 便尽管告诉我吧。”

    海夜叉怔怔难言。

    他看着眼前的西海龙王,想起的却是万丈海牢里的最后一日,那个连衣袖都缺了半截的西海三公主,白着脸却带着笑,也是一样温和地看着他这个所谓的“牢头大哥”,和他说了一句“多谢”。

    父女相承。

    脑海浮现这四个字的时候,局促的海夜叉突然就鼓起了些许勇气,原本快要打结的舌头终于能够蹦出一句话。

    素来卑弱的他竟然真的向龙王求了一个心愿。

    “请龙王准我自由。”

    海夜叉想的很直接。

    河蚌是三公主亲自托付给他的,既然是交到他手上,而不是让他转送敖氏,海夜叉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妖,却敢以真龙鳞片为食,即便是三公主自愿的,归墟谷也本来就没有别的东西能喂她,但这终究还是以下犯上。

    如今是她的气息还微弱飘忽,西海又水族群居,没有被人发现是一时侥幸。可河蚌总是要继续修炼的,到时候气息渐渐明显,一个身带敖灼灵力的水族,要怎么向别人解释河蚌又要何去何从

    所以他得带她走。

    海夜叉将河蚌和白布荷包护在怀里,在一个清晨离开了西海。他一向独居,虽然形貌奇特,行事却安静沉默,无甚相亲相近之人。

    可为他送行的,却是两位西海太子。

    大太子敖摩温厚宽仁,二太子敖昂冷静从容,素来是他们这些西海水族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

    但那日晨光挥洒,海夜叉走了很远,回头却还能看见两位太子的身影。

    他们站在万顷碧波上,脚下是生息不绝的西海,浪涛翻涌,广袤无垠,头顶是清朗欲透的苍穹,风起云舒,一望无际。

    海天之间,那两个比肩而立的身影再渺小不过,可万里风浪席卷,也无法撼动他们分毫。

    那是护佑四方水族的真龙傲骨。

    海夜叉收回视线,一步一步,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海域。

    他们去了人间。

    海夜叉身上有西海龙王赐予的法宝那是一个父亲替女儿答谢的临别赠礼,为他遮掩了丑陋怪异的容貌和水族真身,让他能够用一个貌不惊人的凡人模样,平安无虞地走遍山川湖海。

    海夜叉便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凡人。

    为了方便河蚌修行,海夜叉起先总想往深山峻岭里钻,那里人迹罕至,灵气却更充裕清净些。可这样适宜修炼的好地方,也总有眼光独到的人修妖修早早占据了。

    别说海夜叉生性敦厚,做不出抢人地盘的坏事,单看他掩藏气息还要借助法宝,也该知道他这点道行委实是不够看。

    后来他们便总是住在凡人村庄里。

    或是傍山而生,或是临水而活,比大城镇少了热闹人气,却胜在简单平稳,山水自生的灵气也足够供给一只进展缓慢的河蚌了。

    海夜叉法力不行,体魄比起凡人来却强悍得没有话说。

    做猎户时,漫山遍野就没有他打不着的野味。要是到了渔村,造船修船都是一把好手。码头上搬运货物,他一个人便抵得上五六个壮汉。

    没了丑陋骇人的脸挡着,他这个憨厚能干的老实人也慢慢能与人搭话了,认得他的渔民便时不时开个玩笑,问他“怎么还不成家啊你都打了多少年的光棍了,这玩意儿还能上瘾不成”

    精壮汉子只是挠头憨笑。

    “我不懂这些。”

    夜深人静时,海夜叉给油灯添上油,木桌上放着亲手烧制的装满水的陶罐,他对着沉在罐底的河蚌才敢说出真心话“三公主倒是有心上人,想来你也常听她说起过,是昆仑山上的显圣真君。”

    河蚌吐出一串水泡。

    不,三公主很少提起那个人。

    她和河蚌说起过四海龙族,有总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的四位龙王,拿她毫无办法的龙后和哥哥姐姐。她甚至偶尔说起过那些想当年的往事,好比非要在极寒北海练习火系法术,险些一把火烧了自家叔父的龙宫,结果被怒上心头的父王千里追杀

    一件一件,历历在目。

    可她说起“杨二爷”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的命剑掌珠,断在一次历练的途中。杨二爷下山斩妖除魔,我自顾自跟上去了,没想到本事不济,不仅拖了他的后腿,还赔上了一把神剑。”

    只有这样实在避不开前因后果的时候,那个人的名字,才会被西海红龙若无其事地念出来。

    河蚌却品不出这里面的深意。

    抚养她的海夜叉虚长几百岁,又在人间混迹这么些年,对情爱却始终一窍不通。被这种榆木疙瘩带在身边,她能开窍到哪里去呢

    河蚌只能懵懂地张了张壳。

    海夜叉便取出白布荷包,一边给她喂食,一边想着再过两三年,又该换个村子了,不然一个总不见老的光棍未免太过招眼。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带着河蚌过日子。

    如此过了数百年。

    直到迎来了河蚌的化形雷劫。

    妖族能否褪去真身,得天雷洗经伐髓,从而化为人形,是修行路上避无可避的第一座高山。只有翻得过去,才能继续遥望山后远方的风光。若是攀登到一半就夭折在中途,那也只能说是自己不得天缘。

    河蚌对自己的斤两再清楚不过,心里便很是平静。

    那一日,厚重黑云在头顶天空堆积,云层中隐有电光闪动,仿佛正有一条口含天威的雷龙摆尾穿行其间,随时都要降下妖族化形的三道天雷。

    真身已经大如磐石的河蚌盘踞在不知名的山顶,蚌壳已经被红龙鳞片活生生喂成了淡红色,打眼一看,像是这草木稀疏的小荒山竟有硕大红宝石从天而降。

    海夜叉守在山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机缘到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事,绝没有延后或者躲开的道理。而以河蚌当时的修为,三道天雷劈在身上,真可谓是九死一生。

    但她竟然撑下来了。

    海夜叉不知道是因为河蚌有龙鳞灵力护体,还是冥冥中西海红龙仍在看顾麾下水族。

    总之,雷云散去,整座荒山近乎化作焦土,飞奔而来的海夜叉努力瞪大眼睛,终于在满目狼藉里找到了伤痕累累的河蚌。

    她已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家了。

    可有了手脚的河蚌还是蠢笨。

    她未化形时,家中里里外外全依仗一个海夜叉,她每日里只需安生修炼。没有旁的妖族作比,河蚌很难了解自己的进度究竟有多迟缓。

    等到自己能说能动了,即便是长在人类村落的小妖也能明白,她究竟有多四肢迟钝,脑筋愚驽。

    吃饭用筷子穿衣系扣子,这种三岁小儿都能自己做的事,她都要麻烦海夜叉从头开始手把手地教。

    “不着急,咱们刚开始做人,总得慢慢来。”

    海夜叉自认也并不如何出众,便很能体谅河蚌的心情,总是耐心地劝慰着。

    村子里的百姓都在背后嚼舌头,那个人高马大不爱说话的汉子,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傻姑娘回来,长得不怎么样,还是个光会吃不会做的懒货。

    妇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做着活,嘴里说着话,个个都很纳闷那家汉子踏实能干,想说个好媳妇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就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海夜叉最初不知道这些。

    等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他这个老实人耳朵里的时候,看着家中抓着毛笔正在写大字的河蚌,他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屋里。

    之后没多久,海夜叉就带着河蚌搬去了别的村落。

    他们在人间走走停停。

    没有人发现这对面目平常的男女来历不凡。他们只是这沧海里的一粟,是芸芸众生里毫无特别的两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某一天,海夜叉正在做饭,河蚌坐在他脚边的小马扎上,帮着往灶洞里递柴火。两个以灵气为生的水族,正正经经地操持着无甚必要的一日三餐,活得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别走你还没抱上孙子呢爹”

    “爹”

    河蚌听出那是张家小栓子的声音。

    那个从海夜叉手里买野味总要咧着嘴压价的凡人,生得瘦长身板,年纪不大却学着村里老汉抽旱烟,上下牙都黑了好几颗,声音哑得像是成日里染着风寒。

    她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声音也能尖利得近乎破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针尖似的直往人心头扎。

    海夜叉切菜的手一顿。

    河蚌茫茫然地抬头看他“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家里出了白事。”

    海夜叉见河蚌满眼不解,便说得更直白“就是寿数尽了,人死了。”

    仙魔神佛除外,余者无论是人是妖皆有寿数,不过是后者更漫长些,百年乃至于千年不等,仍然终有尽时。

    所以妖族才会前赴后继地修炼,拼了命地想要飞升,以期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河蚌想了想,又问道“做不成神仙的话,你也会死吗”

    “会。”

    “我也会”

    “会。”

    河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其实不太懂得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

    这世间,待她亲近的只有三公主和海夜叉。三公主走时,河蚌甚至听不懂红龙濒死的哀鸣,而海夜叉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个暂且不知道还要活多久的水族相依为命,河蚌未曾失去过他,便无法体会何为死别之痛。

    “可是,我想活很久。”

    向来驽钝的河蚌从未有过如此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看着海夜叉,混混沌沌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光彩“我想活很多很多年。”

    她原先不知道自己为何修炼。

    只是三公主教了,她学了,就自然而然地坚持到了现在。河蚌在这条路上走得无欲无求,眼前迷雾遮天,她居然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地往前挪,没想过自己要到达什么样的终点。

    可是那一天,简陋的农舍灶间里,她守着一屋子的烟火气,抬头看着海夜叉的时候,眼底竟是一派云开雾散的光景。

    她说“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但是,我要修长生。”

    不为永葆青春,不为寿数无尽。

    她要用一场不知尽头的等待,修一个山水有相逢。

    海夜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妖,第一次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河蚌一个人离开了村落。

    她依赖海夜叉惯了,从没想过也没试过什么叫独自闯荡,可她再蠢笨也知道,始终依存在他人庇护之下,终此一生,她也不过就是个勉强化形的小妖。

    “把东西带好。”

    龙王赠予的法宝被海夜叉塞给河蚌“我会回西海去,用不着这个了。你一个人在外要小心,若是遇到危险了,可以躲在四海龙王庙和三公主的龙女庙,水族自然得受庇护。”

    他原本讷于言辞,但是架不住小妖一拉扯就是几百年,硬是磨出了几分慈父般的念叨。看着河蚌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海夜叉渐渐变回来的灰眸里半是酸楚,半是惦念。

    此日一别,不知再见之日。

    三公主,但愿我与她皆不会负你所望。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1”

    李园书房,早年高中探花的李老爷手握书卷,看一眼依然坐得端正的次子“寻欢,今夜是七夕,这首词亦应和此景。你背过了才许跟着你哥哥出去胡闹。”

    自小老成的李家小公子点了点头,用初见风骨的字迹一笔一划地默着诗句。

    父子二人都没有看见的是,书房外莲叶田田的水池旁,那隐蔽的假山缝隙里,一只淡红色的河蚌微微张了张壳,像是跟在后头无声默念。

    可她念的却是

    年年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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