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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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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新郑。

    嬴政一如往常早早地起了,腹中空空,正打算出去吃点东西, 却听见张良的敲门声“魏兄, 醒了吗魏兄”

    嬴政披衣而起, 受伤的那只手受到牵扯,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起身开门。

    张良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 见到嬴政,喜道“醒了啊府上厨娘做了些点心, 送一点过来。”

    “嗯。”嬴政转身想要回屋,却被张良叫住“魏兄,我带了个人过来啊。”

    张良用手指了指左边,嬴政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走廊角落里有个人站在楼梯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那人看见他,朝他拱袖行了一礼。

    张良忙朝那人招了招手“来啊过来”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从阴影中走出, 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青衫短冠,眼底略有一点黑眼圈,消瘦清减,走过来时廊风吹起衣衫, 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恍如隔世的重逢, 风度不减当年。嬴政端正神色, 拱袖行了庄重的一礼“韩非先生。”

    韩非文文静静地垂着眸,双手拦住了嬴政,斯斯文文道“怎好受此大礼,都是朋友。”

    他说话时轻轻柔柔,温润儒雅,比春风还要轻,眉目淡淡的,像是烟雨中的春山,总之是个非常平近易人的样子。

    然而他笔下的言论,却是截然不同。那些儒家最为看重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在他的笔下,都变成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计,粉饰的面纱被揭开,露出的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从未有人像韩非这般将人性本恶说得这么直白坦然、不动声色。[1]

    一个将人性洞察得如此透彻的人,很难想象会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然而又确实是的。

    嬴政坚持向韩非行了一礼。

    “折煞不才,公子有伤在身,先用餐吧。”韩非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请进。”嬴政抬手请韩非入内。

    韩非礼貌地鞠了一礼,与嬴政一并入内。

    身后提着食盒的张良大为不满“不是,魏兄,你对韩非就这么客客气气,对我就跟小屁孩儿似的,为什么啊不公平”

    嬴政与韩非对面坐下了,像使唤童子一样朝张良招了招手“过来布菜。”

    张良“”

    张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将饭菜一一摆好,嬴政扫了一眼“没有酒”

    张良翻了个白眼“伤成这样你还想喝酒啊”

    嬴政不置可否“那岂非怠慢先生”

    张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啊,他一滴酒都沾不得,一沾就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喝茶吧,我去烹。”

    “我来吧,你去拿茶具。”嬴政指了一处柜子。

    韩非仍是倦倦地笑,声音轻轻的“公子会烹茶”

    嬴政谦和道“略懂一二,献丑。”

    韩非笑道“公子谦逊了。”

    张良很快拿来了茶具,嬴政单手烹茶依旧行云流水,韩非静静看着,也不说话。

    窗外的走廊上,玉兰树的花瓣落在地板上,风拂过来,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韩非抬起头看了过去,清瘦的颈肩形成一道柔和的线条,他笑起来时连黑眼圈都轻柔许多“百岁锁做风铃,公子别出心裁。”

    嬴政将茶水倒进琉璃盏中,不禁想起大后天就要过来的赵政,垂眸道“在新郑东市看到,觉得怀念,买了一个回来。”

    “睹物思人啊。”韩非依旧温声细语,“昨夜既有人行刺,公子何不搬走,住在这里难免危险。”

    嬴政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无妨。”

    韩非笑了,摇了摇头没说话。三人一起用了餐,席间随意又不随意地聊了几句,正好今日是嬴政约张良去城郊散步的日子,韩非也一并参与了。

    新郑的郊外是一片肥沃良田,正值酷暑,田埂里有很多人在给庄稼浇水除草。

    张良在相府锦衣玉食长大,这乡下地方根本没来过,他不由得皱眉。

    嬴政走进一块田地,俯身薅了一把杂草,扔给张良。

    “啊”张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傻眼道“魏兄你不会是叫我来除草的吧”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块黄金“去吧。”

    “”张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良向恶势力低头,“好说不就拔个草吗小事一桩看我的”

    张良哼哧哼哧的一头钻进地里,效率堪比人形除草机。

    嬴政就和韩非站在垅边的槐树下远远看着,白色的槐花落得到处都是。

    细腻的风吹了过来,清清凉凉的,韩非拂了拂鬓边的碎花,取出了一只陶埙“公子喜欢听什么歌”

    “诗歌本为自娱,韩非先生尽兴就好。”

    韩非一顿,笑了笑“公子说的对。”

    陶埙流泄出悠悠乐声,被风送着吹往天际。无数的白色花瓣扬了起来,拂过青青草芽,堆入田垄间。

    “乐为心声,先生怀才不遇,郁郁不平。”

    埙声戛然而止,韩非将陶埙拿了下来“公子如何听得出来”

    他奏的是郑地的诗歌风雨,歌唱的是女子在风雨之夜见到了爱人的喜悦之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曲调还是很欢快的。

    不知道这位魏公子为何会认为他郁郁不平。

    嬴政道“陶埙声悲切,多为丧者音,先生用它,就已经显露心声了。”

    韩非豁然一笑“原来如此。”

    倒真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原野上只剩静默,过了一会儿,张良从地里爬出来,半身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和土灰,脚上还挂着两只正在蠕动的胖乎乎的小青虫。

    他吐掉了嘴里的灰尘,把杂草堆到了地头,整个人快要散架,气儿都续不上了“不是我在地里拔草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这里奏着小曲儿吹着小风你们存心气我吗啊”

    韩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精雕细琢的葫芦“先喝点水。”

    “”张良拔了木塞咕咚咕咚灌了大半下去,感觉捡回了半条命,瘫在地上死鱼似的不动弹了。

    嬴政望着田垄间正在忙活的许多人影,笑道“感觉如何”

    张良两眼望天“我现在觉得我爹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至少他从小锦衣玉食,虽然有时候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但还没干过下地这种苦活儿。

    嬴政道“站起来。”

    钱都收了还能不听咋地,张良没骨头似的勉强站了起来,抱着嬴政身旁的树,生怕他再让自己去除草,嗫嚅道“站起来了。”

    “看见了什么”

    张良顺着嬴政的目光看过去,“庄稼,房子,山,人”

    “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不都是农”张良话锋一顿,眯起了眼。一眼扫过去,一望无际的田地,远远近近的农人,竟有七成都是妇孺和老人。

    农忙时候,男人才是家里的主力,可是这目之所及,男子竟少得可怜,即便有,也是缺胳膊少腿。

    “这”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男子都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

    没能活下来的,家里自然只有老人妇孺耕田种地。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韩非低低叹了一声,“自周平王东迁,列国相继崛起,彼此倾轧,五百多年的征战,一百四十多诸侯国,兼并至如今七国。这天下遍地疮痍,民不聊生,快要经不起战乱了。”

    多少人都死在这五百年中,从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到煊赫一时的王侯将相。唯有战争迅速结束,所有人才能卸甲归田,共享天伦。

    韩非看向了嬴政“魏公子说是不是”

    嬴政负手望着远山,白色花瓣拂过了他的侧脸“是。”

    韩非还是这么聪明,看穿了他带张良来这里的目的,说出了他心中想说的话,还弦外有音地引用了秦国的诗歌。

    所以他来到新郑这么久,一直不急着见韩非,就是这个原因。太聪明的人,是君王都会忌惮的,他想救韩非,却并不打算重用他。或许这样的人,唯有在书册青简中,才是适得其所。

    其实张良未必就不懂他的目的,只是心里清楚嘴上装傻,但是韩非,他是心里明白,嘴上也明白。

    韩非道“魏公子,让张良想想吧。”

    “韩非先生言重。”嬴政看向张良,“某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感悟,和张丞相好好聊聊,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毕竟赵政快来了,张良一直不回相府,这么待在他这里难免有些麻烦。虽然他确实另有深意。

    韩非但笑不语,也是看着张良。

    张良见两个人都在看自己,挠了挠头,装傻道“要是这时候下一场雨,他们是不是就能休息了啊”

    韩非“下了雨更要除草。”

    张良“”

    一天不拆我的台会死

    “雨水关系着收成,总比除草重要得多。”嬴政望了望树荫间的烈日,“那就来一场雨吧。”

    张良“”

    半盏茶后。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潇潇雨幕中,田野上一片浓郁清亮的绿色。

    与此同时,新郑城内,白衣少年执伞在一处门前停下了脚步。

    大门落着锁,院子里有白玉兰从墙头探出来,花枝在雨中轻轻起伏。赵政抬手折了一枝,水珠落了半边雪白袖子,袖底的正红色滚边鲜艳猩红。

    身旁的便衣密卫提醒道“打探到了,魏公子和张良还有韩非去了新郑城郊。”

    “嗯。”赵政淡淡的应了一声“去做什么”

    “张良在地里除了一会儿草,魏公子和韩非站在一边看,他们在回来了,大概要一盏茶的时间。”

    赵政微卷的眼睫原本垂敛着,闻言轻轻抬起。他将手里的伞给了密卫,仍是淡漠的样子“下去吧。”

    “这,公子,淋了雨会着凉。”密卫硬着头皮提醒,却正好对上了赵政冷冷睨过来的视线,瞬间接了伞,小声道“下臣告退。”

    密卫说完带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

    只留下赵政若有所思地站在檐下,凝视着墙上的青苔。

    一盏茶后。

    马车缓缓停在院门前。

    大雨还在继续,从城郊回来的嬴政打着伞走了下来,刚想回身让张良和韩非下来,冷不丁与巷子口的白衣少年对上了视线。

    赵政站在大雨中,打了一把伞,在巷子拐角处,既能看到这边,又不易被察觉。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湿漉漉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嬴政。

    嬴政隔着纷纷雨丝和他对上了视线,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张良扯着韩非从马车里跳了下来,特别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韩非直往伞底下躲“哎哟魏兄你怎么不打着我点儿我淋坏了可是要花你的钱治病的我说这雨也太大了嗯魏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嬴政回身不可察觉地挡了张良一下,“你先和韩非先生去休息。”

    韩非道“正要回府,就不叨扰魏公子了。”

    “那什么,我送送你”张良吞吞吐吐道,“顺便回相府看看。”

    嬴政知道他是去看相国张平,就让车夫送他们两个回去。

    等马车远去,拐角处已经不见了赵政的身影,嬴政撑着伞大步走了过去。

    刚转过巷口,就看见赵政站在一丛树影下。两面是高墙,地上铺着青石板,一眼还能望到尽头的河道。大雨将赵政的身影冲刷得清减而朦胧,眼底也晕开了一层浅淡的水色。他孩子气道“寡人不开心。”

    嬴政失笑,连谦称都用上了,看来是真的不开心。他道“怎么了”

    赵政抬了抬眼,眼睫沾了水汽,失落道“先生不会明白的。”

    那嬴政也没有办法了,哄人真不是他的强项。他道“那怎么才能开心,我的大王”

    “”赵政犹豫了一下,“那,那先生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嬴政“怎么才能开心”

    赵政沉默。

    嬴政明白了“我的大王”

    赵政的眼睛亮了一下。

    嬴政忍住了笑意,“喜欢听这句”

    “”赵政沉默半晌。

    嬴政已然明白赵政的心思,他太了解这家伙的脾气了。

    他不禁笑道“那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我的大王”

    “”赵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摆被雨淋湿了,但想起韩非和张良可能在先生那里,又拒绝了“不去。”

    “哦。”嬴政低着头踢了踢青砖里冒出来的一朵小白花,“大王真的不去”

    赵政默不作声。

    嬴政叹息一声“我还给大王准备了点心和新郑的衣服,大王不来,那就送给张良好了。”

    赵政立刻抬起头来,强势道“不许。”

    嬴政“嗯”

    赵政一把抓住嬴政的手,拉着他往巷子外走,刚要右拐,直接被嬴政拽住“走错了我的大王,是这边。”

    出了巷口,嬴政直接把赵政拖回了自己的住处。赵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嬴政给他准备的干净的衣服。

    这是新郑的风格,紧袖长袍去了外氅,非常普通的胡式的蓝衣,但是穿在赵政身上就一下子好看起来了。

    “先生知道我的尺寸”这衣服是根据他的身量做的,一穿上就知道。赵政整理着袖口,心里的郁闷消减许多。

    “找少府问过。”嬴政端着茶,却是没喝,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政。

    赵政穿这身衣服,和穿秦王的礼服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赵政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垂首正了正颈后的衣领,一顿,抬头道“韩非和张良不在”

    嬴政将茶盏送到唇边“都回去了。”

    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赵政面前“新郑的点心不错,你尝尝。”

    赵政对这个不感兴趣,但是先生一番美意不能拒绝,他拿起来尝了一口,一顿,又吃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一整碟儿点心都被他吃完了。

    嬴政头一次见他吃东西这么不矜持,默默把手里的茶给了他“你路上没用膳”

    赵政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仓鼠一样看着他。安静片刻后,他一下子转过身去,把糕点就着茶水囫囵咽了,才转回身来,拿手帕擦了擦嘴,矜持道“嗯,等得太久,有点饿。”

    然后打了个嗝。

    嬴政“”

    赵政“”

    嬴政觉得赵政这样子莫名有点可爱,他忍不住又拿了一碟糕点出来,“还吃吗”

    看他吃东西居然很满足是怎么回事

    赵政看着那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抿了抿唇,最终向恶势力低头。

    这次他细嚼慢咽,吃得非常矜持。

    嬴政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他发现赵政从手指到嘴唇都可爱得不行,连带着那些沾在他嘴上的糕点渣都可爱了起来。

    眼见赵政又吃完了一碟,嬴政又拿出另一份赵政没吃过的点心,有点期待地看着他“还吃吗”

    赵政“”

    先生你在喂猪吗

    “不吃了那就收”

    “先生。”赵政拦住起身的嬴政,把碟子从他手里夺过来,拿了一块水晶糕,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嬴政将手臂叠在案上,满足地看着他“大王什么时候回去”

    赵政慢吞吞地吃着“我骗他们说斋戒十天,去掉路程耽误的时间,在这里只能待六天。”

    六天很长了,嬴政听完就开始想怎么打发张良。韩非没事,没有张良撺掇他不会主动过来,重点还是张良,这小子太皮了,又猴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

    “魏兄开门啊”

    “”

    要不是觉得毁形象,嬴政真的想翻张良个白眼。

    赵政眯着眼往窗外看了眼,“我去寝室,先生见他吧。”

    他说着转身往寝室走,没几步又忽然折了回来,把桌子上的点心拿走了。

    “魏兄”一开门,张良就把一沓药包怼到了嬴政面前,“你的药吃完了,我刚给你去抓的”

    嬴政“”

    张良“魏公子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啊”

    “没有。”嬴政接了药,“还有事吗”

    “有我又被我爹打了一顿所以来投奔咦,魏兄,你好像更不开心了”

    赵政这事儿要瞒过去,张良又不能往外赶,嬴政沉沉看了张良好一会儿,直把张良都看毛了“魏兄,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嬴政提着药转身,“进来吧,家里来了人,正好让你们认识一下。”

    张良来了兴趣“什么人啊是不是秦王他按捺不住相思之苦,偷偷来找你了”

    “”嬴政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寝室的窗,果然看到一片蓝色衣角,赵政就站在窗边。

    那一刻他特别想抽张良。

    他回头耐心道“不是,是表弟。”

    “啊,表弟啊”张良非常失落,“说实话,魏兄,我感觉你不像是会给秦王戴绿巾的人,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嬴政“你闭嘴。”

    “我说中了是吧”张良直跳脚,“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把你逐出来他不爱你了,厌倦你了要真这样,那他就是个负心汉啊魏兄为了你这口气我也不会去秦国给他卖命的”

    “”

    已经到了二楼,嬴政开门之前暗暗吐息了一阵,才回头对张良耐心道“我表弟比较单纯,这些话不要在他面前说,嗯”

    张良立刻抬手发誓“放心我绝不会教坏小孩子的”

    嬴政“他比你大三岁。”

    张良“放心我绝不会教坏大兄弟的”

    嬴政还想叮嘱他几句,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赵政站在一片清光中,把手里那碟点心递给了张良。

    张良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躲了躲,看清之后,又立刻接了东西,“魏兄的表弟,对吧在下张良,幸会”

    赵政纯真地看着他“赵婴,幸会。”

    说完他看向嬴政“表兄,我想吃先前吃的点心。”

    嬴政“没有了。”

    赵政“那表兄去买吧我想和张良玩儿一会儿。”

    张良“巧了会下棋吗,最近没人陪我下棋,太无聊了”

    赵政点头“会的。”

    他说着把嬴政往外撵一样“表兄再去买些别的吃的,晚点回来。”

    嬴政“”

    走出门口时,嬴政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只看到窗台上,赵政和张良对面坐在一起,手里抱着一盏茶,非常乖巧的样子。

    但是他知道,赵政绝对是想套张良的话。

    赵政也看到了他,朝他挥了挥手,然后真诚地看着张良“我之前听到你在院子里说,表兄和秦王嗯,他们怎么了吗”

    “你不知道”张良非常吃惊,“六国都知道啊,你表兄是秦王的”

    说到这里,张良想起嬴政嘱咐的话,觉得这个赵婴这么单纯,直接说不太好,就换了个委婉的方式“他们是好兄弟好到睡一张床的那种”

    “一起睡觉那是挺好的。”

    “唉,我说的这个不是普通的睡觉啊,还会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什么的,你懂吧不懂就算了小孩子不要听这些,对身体不好”

    赵政“不太懂呢。”

    张良真想按着头给他科普一下,“你比我都大三岁啊,这些都不懂”

    赵政持续性装傻“你给我讲讲他们的事,说不定我就懂了。”

    张良一拍桌子“这是我强项等着,我去拿棋和酒啊”

    大街上,背影修长的紫衣青年打着伞静静走在雨中。

    平时热闹的新郑街头已经没什么人,青年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

    花样太多,他挑了些看着格外精致的,付过钱走出门口时,余光忽然瞥见一道人影从身侧的墙边闪入巷子。

    嬴政一手提着漆盒,一手打着伞,走过巷子口时往里扫了一眼,只看到延伸到深处的青石路和探出墙头的数枝白玉兰。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回到住处时,张良已经被赵政灌得烂醉,桌子上的棋局乱七八糟,棋子洒得到处都是,空酒坛还咕噜噜地滚到了他脚边。张良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跟你说,我要真去了秦国,见到赵政,我第一个上去替魏兄打他一顿嗝”

    赵政从容地坐在一片狼藉中,托着腮看着张良,目光又落在嬴政身上,眉眼弯起,笑得像个小狐狸。

    嬴政有条不紊地放下东西,把酒坛放好,然后拎着张良的衣领直接把人拖到三楼扔进书房,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回到二楼后他看着赵政“他胡说什么了”

    赵政若无其事道“讲了点秦王和魏公子的故事。”

    嬴政眼皮一跳“都是市井里谣传的,随便听听就行了。”

    赵政点头“先生说得对。”

    嬴政稍稍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却又听见赵政说“我忽然觉得,喜欢男人也挺有趣的。”

    嬴政喝茶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什么”

    赵政看着他“我要是喜欢男人了,先生会骂我吗”

    嬴政放下琉璃盏,微不可见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赵政“先生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嬴政“我没有。”

    “有。”

    “”

    他只是没想到赵政会这么快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想了想,道“喜欢男子没什么,别耽误大事,嗯。你的子嗣还是要有的。”

    赵政兴趣缺缺“有赵宪了,而且我不喜欢女人。”

    嬴政“”

    小孩不听话怎么办是直接打还是直接打

    “开个玩笑先生给我买了什么”赵政将目光落在嬴政带回来的食盒上,转开了话题。

    虽然这么说,但神色里并没有任何的好奇,显然他并不在意盒子里是什么。

    “几样新的点心,你应该吃不下了。旅途劳累,去睡一会儿吧。”

    赵政被他推着走进寝室。室内关着窗,窗帘也是拉起的,光线幽蓝而昏暗,几乎和赵政的衣服融在一起。赵政正要去解衣带,忽然转身看向嬴政。

    嬴政正在案前帮他燃香,刚刚合上黄金的镂花盖子,“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赵政摇了摇头。

    “那睡吧。”嬴政走到门边,将门合上,就在只剩一掌的距离时,赵政看着他,静静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门外,嬴政的动作忽然凝住了,他看向赵政。幽蓝光线中,赵政的眼睛微微闪着清光,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不正常。他在等嬴政给他答案。

    嬴政道“很重要吗”

    赵政低低道“很重要。因为”

    “因为什么”

    赵政垂眸“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似乎从没了解过先生,我连先生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倒是先生知我,就像知自己一样。”

    “我也是嬴姓赵氏。”

    赵政抬头“什么”

    “嬴姓赵氏,和你一祖同源。”

    赵政极轻地眯了下眼,蓦然间想通了什么,他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嬴政“所以先生也是秦王先生真身时穿的衮服与秦王的有些相近。”

    嬴政“不是。”

    “不是吗”赵政竟是松了一口气,“不是”

    秦国自惠文王才开始称王,衮服换制,历经武烈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到他这里是第六任秦王,不管先生是哪个,都和他有着不能忽视的血缘。若是这样,那他就是犯了人伦大忌,天理难容。

    光是这么一想,赵政脸色都白了。

    嬴政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转而进了房间,合上门“还睡得着吗”

    赵政坦诚地摇了摇头,他还是心有余悸,不由得抓住了嬴政胸前的衣服,“先生,你真的不是秦王”

    嬴政知道,只要他说一声是,赵政对他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伦理纲常中崩溃,他不必再为了赵政喜欢自己而犯愁,也不用再担心他的子嗣问题。

    只要说一声是,就这一个字,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可是嬴政发现这样简单的一个字,他说不出来。甚至身体比他的思绪先一步做了回应他轻轻摇了摇头。

    赵政的脸色在那一瞬恢复了血色,他眼里亮晶晶的闪了闪,伸手抱住了嬴政,一开始的力道很轻,然后越来越紧,仿佛是怕他会跑掉一般“学生再也不问了,不管先生是谁,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先生。”

    赵政在怀里传来的轻微的颤抖,嬴政轻轻抚了抚他的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看见赵政伤心难过,更不想看着赵政用八年的等候建立起来的爱意被一个字击溃。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学生,是秦王,更是他自己。他太懂得赵政需要什么、害怕什么、在意什么。

    越是这样,越是不能狠下心来。

    嬴政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一片静默中,门忽然被人拉开。

    “嗝”张良提着酒坛,醉眼朦胧地站在门外,“魏兄啊我突然想起来嗯你们为什么抱在一起”

    “”

    嬴政“表弟头晕。你有事”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起来后天是新郑的夏祭,正好你表弟来了,咱们一起出去玩玩儿那天没有宵禁,可以去逛逛灯市,看彩车,会有很多好吃的”

    嬴政本来不想和赵政掺和这些事,但是张良最后一句让他动容了。

    可以用很多好吃的投喂赵政,很好。嬴政看向赵政,询问他的意思,赵政莫名觉得先生的目光非常期待,他试探道“那就一起去”

    嬴政矜持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

    夏祭,新郑街头。

    赵政怀里抱了个篮子,篮子里塞满了各种吃的,嬴政走在前面,把蜜饯一盒又一盒地放到篮子里,“这个应该也不错,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赵政“”

    张良和赵政并肩走着,伸手在篮子里拿了一盒肉脯,嬴政回头正好看见,啪一下把他手打掉“自己去买。”

    张良“天啊魏兄,你弟又不是猪他吃得了这么多吗我在帮他分忧啊是吧赵婴”

    赵政吃了一口蜜饯,吃给嬴政看,表示他非常喜欢,然后打了个嗝。

    嬴政“”

    张良“你看你看都吃撑了给我吧给我吧这家的蜜果子好贵的我爹都不给我买”

    “不给。”赵政趁着嬴政还在挑挑捡捡挡在了张良面前,从背后把几个盒子塞给了他,示意他赶紧拿着。

    张良一边用衣服兜着一边大声道“小气啊你们俩吃香喝辣,我就是来陪着观光的,不公平啊,我太惨了,爹不疼娘不爱,太惨了”

    直到他衣服兜不开了,张良才抱着一堆锦盒,像个孕妇似的,朝赵政使了个“兄弟我先溜了”的眼色,转眼跑得没了影。

    嬴政回过头,继续往赵政的篮子里加东西,动作一顿,盯着那忽然变矮了一大截的零食,眯了眯眼。

    赵政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张良他抢我东西”

    嬴政“”

    另一头,张良带着他的胜利品直奔韩非府邸,把东西都交给了门口的下人“给你们公子的他是不是还在写文”

    下人恭敬道“是的。”

    张良特意捡了其中两个花花绿绿的锦盒“让他吃这个鹿肝补补还有这个,黑芝麻糖生发”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了人海,没多久就在一处花灯盛大的桥边看见了嬴政和赵政。

    “魏兄”张良遥遥喊了一声,“放花灯带我一份啊”

    河边,嬴政站在一溜摊位前,正在和赵政挑花灯。

    各式各样的灯,眼花缭乱,五光十色,赵政拿了一盏小船灯,嬴政和他挑了个一样的。

    张良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海,他们谁也没听到。岸边已经有不少人都在往河里放灯祈愿,赵政拉着嬴政往下游走,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那盏灯放进了河里,嬴政俯身在他身边半蹲下,也将灯一起放了。

    两只小船顺着水波一点点飘远,最终变成小小的一点,融入一片灯火倒影中。

    张良也赶了过来,把灯丢进水里,双手合十,啪的一声,默默许了个愿。然后他看向岸边蹲着的两人“你们俩许愿了吗”

    嬴政“许愿”

    赵政“许愿”

    张良“不是吧不许愿你们还放什么花灯啊哦哦,秦国没有这风俗对吧懂了懂了那现在许吧,还来得及”

    嬴政想了想“愿我的大王无忧无虑。”

    赵政“愿我的先生长命百岁。”

    张良“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啊喂”

    放完花灯,三个人一起往闹市走,回到了直通韩国王宫的主道,张良吵着要看灯车游行,怕误了时间,拽着他们急行。

    大路上,迎面几辆巨大的彩车走了过来,用灯摆出了各种造型,每一辆都是一个故事,有燧人氏凿石为火,也有皇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人群一阵欢呼,不少人为了占前排,都拼命往前挤。嬴政怕赵政被人群冲散,抓紧了他的手,赵政也下意识去抓旁边的张良,却抓错了人。

    他四下一望,熙熙攘攘的人海,那红衣少年不见了人影。

    他对嬴政道“张良不见了。”

    “不见了”嬴政的目光从远处周天子分封列国的灯景上移开,到处都是人,的确不见了张良的身影。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下意识问“你来带了几个密卫”

    赵政“十个。”

    嬴政皱眉“太少了。”

    “怎么了”

    嬴政忽然想起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下的尸骨,“你知不知道有个密卫送信时撞上的张良在我房间,被我杀了”

    “知道的。他的同伴汇报给我了。”

    “嗯。”嬴政的视线扫过了无数花灯,忽然想到,这个时候,张良应该在这里大喊大叫地向他炫耀他们韩国的盛景,给他讲述夏祭的来历,为何会忽然不见了

    他低声道“不太对。”

    昏暗中,张良被人晃醒了。

    他睁开眼,抬起头,颈后的酸痛让他嘶了一声,脑子里立刻有画面闪了过去。他本来在街上等着灯车过来的,似乎有什么人在背后砍了他一把,他就被人绑在这儿了。

    张良整个人被绑成一只虫子,丢在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屋子里。那个把他晃醒的人给了他一碗水,“喝吗”

    张良看向他,对方脸上戴着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认不出来。

    张良“壮士,我爹真的很穷。”

    那人“喝水吗”

    张良“壮士,我长得也不俊俏,不过你要真看上我了,我也能勉强跟你愉快一下,给条生路”

    那人“喝水吗”

    张良“壮士,你大费周章抓我来就是让我喝水的吗”

    那人“不是。”

    “好吧,既然你这么诚恳,我就喝一口吧,不会有毒吧”

    那人“没有。”

    于是张良一口气把水喝完了“所以你抓我是要做什么”

    “威胁你爹。”

    张良“杀人放火我爹做不来啊,他胆子很小,我死了他也不会答应的”

    话刚落,外面急匆匆走来另一个面具人,对着张良面前这位抱了抱拳“张平答应了,要求我们不能伤害这小子一根头发。”

    那人隔着面具看着张良。

    张良“我都不知道我爹居然这么爱我你们威胁他做什么事”

    那人没有回答,用剑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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