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是个微妙的空挡, 各地官员就要任满, 都想活动着动一下浮动浮动。
陶继宗他爹本名周兴发,原是小县家小门小户没甚出息特色的小儿子,后家里贫困便去陶家做了上门女婿。
老陶太太的父亲是混混堆儿里的混混, 官僚衙门里的油耗子衙役,当初他都能相中周兴发这个人。
想来, 当年的周兴发必定身上的特质, 定是很讨老丈人欢喜的。
按照一般老丈人, 不, 找上门女婿的老丈人眼光,这个女婿第一项好处,首先得是个老实人,他得听话。第二须得相貌堂堂, 不然闺女不答应。第三还得能跟闺女有个话说,那最起码也是识得几个字的,他闺女就能写会算。
周兴发现在什么人品卑鄙无耻,贪财好色的一个官僚体系里的低等油耗子,这世上人看不惯的地方他身上算是占全了,奇怪的却是,他的上官竟不讨厌他,还给他写了几封亲笔信让他来燕京跑官。
不提老陶太太的委屈,周兴发如今长成这个样子,就谁也别说谁清白,不要脸到前妻刚死, 就敢带着后来娶的上门侵占子女财产。
那,在他的生活里,一定经历过旁人不知道的故事。
其实他早就来燕京了,也早就想了一些办法,将老陶家的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甭说从前他有长子在手做人质,他不怕老陶太太,现在人死了他更不会怕。
自打到了燕京,周兴发便发现了一件事,他从前四处卡油刻薄至极,连儿子贪污他都不舍得掏出几贯搭救一下存的那些财产,是不够他跑官的。
一两千贯对周兴发来说,是此生见到的最大钱,然而这些钱在燕京,就连个犄角旮旯,一进面阔三间的窄院子都买不起。
燕京的屋子这几年飞涨。
况且周兴发想进兵部武选清吏司,而这个部门在兵部主管选授,升调,袭替,功赏等事宜。只要进去也不用多熬,十来年便能养出一个实权人家,水到渠成的富贵满门。
他怀着巨大的野心,自认带了泼天资产入京,一来便金钱铺道,人情探路,转来转去结识了高不可攀的谭家实在亲戚,那公子叫乌秀,是谭家这一代家主谭唯同的小舅子,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出身,来往的人都非富即贵。
头回入京,他便看到乌秀给花街姐儿发成箩筐的钱儿,让她们从二楼成筐倒着满街撒着玩儿,当时他极震撼,当下就发了毒誓,必要报上这条金大腿儿,此生便过一天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做白活。
后来人他是巴结上了,就跟在人乌公子身边如一条狗般,连着给这位结了花楼两个月的账,他便攀不起了。
事实上,乌公子身边像是他这样的外地狗,是成群的。
他有诚心,又拿出从前侍奉前老丈人的百倍耐心侍奉,就在这两个月,人家乌公子眼里也有他了,去哪还都让人唤他一声,愿意把他带在身边伺候。
他有眼色会说话,看上去朴素诚恳又老实。然而周兴发却伺候不起了,他没有钱了,便只能想办法弄钱。
这人不逼到绝处,他是想不出狠绝方法的。
这打听来打听去,他便打听到那俩孽子去了左梁关,这倒也无所谓,女孩儿不算,他前窝四个崽子,后来娶的又给他生了俩。孩子他不缺,他缺那贼婆娘在泉后街那套三进的大宅子。
这可是庆丰府官宦扎堆之地,泉后街啊
他打听过了,便是那贼婆娘不肯卖,只要让他一院住着,这衣食住行最大开销便节省下来了,以后他是要做京官的,就总不能租住房屋吧
这第二么,亲卫巷往来邻居都是京官,这就很厉害了,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想捞个顺手油水,便如书上写的那般在此地交上几名挚友,再提上一壶好酒上门,玩玩笑笑捎带一嘴就能成事,
现在这婆娘死了,这房子就该是他的,便是不给他,他便做出为难包容的样子退一下,也得让两个嫁入高门的闺女,看到他这个父亲的好处,他是很不容易的,攀附这场富贵难不倒不是为了子孙后代么
周兴发真心这么想的,还很坦荡的来了,可他自己都想不到会被亲卫巷的一群婆娘打了个满面花,最后还被撵出去了。
泉后街第一批婆娘大部分心无所求,便百无禁忌,再加受亲卫巷庇护人家是谁也不待怕的。
就不提亲卫巷,这大梁还有个念旧皇帝,好些婆娘的男人可是死在军中的。
欺负一个寡妇可以,欺负一群便是皇爷也不爱落这个名声。
周兴发挨了打也不敢告,丢脸是小,招惹不起是真的,那贼婆娘没少说自己的瞎话,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这些人又哪里知道自己受的那些迫害,这些人又哪里知道这些不孝子女有多么忤逆。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家敢打他,他却大度的又容让了。
那最厉害的老太太话说,我的儿子是当朝的王爷你再进泉后街,污了我们的地方,我明儿就告诉我儿子把你关进大牢里
周兴发就这样带着一身伤走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厮肯定会卷土重来。
如此,这天晚上,老太太很晚才回到老宅,而瞌睡多的七茜儿,却已经在老宅睡了两觉吃了四顿了。
老太太脱了鞋,扶着一月的手上炕,她骨头拖不动了,便坦荡的开始哼哼。
七茜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帮老太太倒水,老太太不喝,却问她手里的那堆布块块都是做啥的。
七茜儿扭脸看着一堆三层单布缝起的小方块说“这是给孩儿裁的尿布啊咋了”
说完,她甜蜜的摸摸肚子。
老太太听完便唠叨起来“哎呦祖宗,你也不怕雷劈了你个败家东西我还说你拿匹细布过来给小娃做里衣,皇帝家也没你这般浪费的
你会不会过日子啊你嫂子们那边的尿布七八月就都下来了,不说她们那边一堆一堆的,兰庭喜鹊的我都留着给你用那那好几包袱呢”
七茜儿才不许安儿用旁人用剩的,然而也不能跟老人家生杠,便笑着说“还是阿奶有心就疼我一个,好东西就只给我留着可这些布可不浪费的,阿奶你也是,没问过就乱安排,那我嫂子们只生一个啊人家就要一个大妞儿啊我们处的好好的,您可不敢为难人家,您这一开口,好,我省下了,明儿人家再有还得再做,嘴上不说,万一心里跟我别扭呢”
老太太很会过的说“那不会你再做你当家是开皇宫铺子的就挨个用着呗,一个接屎垫尿的玩意儿,预备十几块就够了,我跟你说,你公公那会子用的尿垫子,那都是老陈家祖传好几代的”
哧
老太太话是这么说的,其实也下了一半火气,人家真心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这就不能说是刻薄你。
七茜儿很听话的点头说“阿奶说的对啊,那要是用喜鹊他们的也成,可这也不够啊,您没听您孙孙说么,人家要有八个儿子咱就咬咬牙,出出血,反正也是第一胎,好歹多预备也没错,您说是不阿奶”
老太太一切火气都没有了,牙花子乐的嗔怪起来“八个你还想生八个,不够受罪的,这做女子的也甭听男人瞎咧咧,他们狗屁不懂,还每天要这个要那个,个都够忙死你了,你连个婆婆都没有。
八个两个挨的紧张了都不成啊,你能跟旁人比么旁人都是有老婆婆的,到时候一人忙的能哭死你,热乎饭都吃不到嘴儿里去,那边呱唧就是一泡粪甩你脸上了
你是没养过那么多,也没吃过这种亏,可别瞎听臭头胡咧咧了,哦,你就这辈子就啥也不干,光下崽子了”
老太太显然是忘记家里还养着一大群婢仆这件事了,她一个人受罪受习惯了。
七茜儿帮老太太解下厚重的夹袄,扶着她半躺下这才问“到时候再说呗,人家要来了,咱还能不接着”
老太太心里可爱七茜儿这一胎呢,就伸出手,爱的肝颤的摸七茜儿肚子一下道“不是我说,人就得知足,他老陈家从上到下就这点子绿豆胆子,你还想求八个星君啊甭想美事了人家咳兴许这辈子也就出息这一次了,哎呦,太奶奶的猪尿shui泡儿今儿可闹你娘了没有”
七茜儿本心里正美,听这名当下就想死了。阿奶说爷爷偷个星君不易,怕人家上仙召唤回去,就给安儿起了个小名叫猪尿真真世间第一贱名儿了。
她绝不可能答应此事,就是打死陈臭头也不能答应此事,于是岔话道“咳奶那老陶家怎么个意思”
老太太这才想起这事,便笑着说“那继宗还算是个爷们,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想越早把家里收拾利落了,也省的那缺德的回头找事儿,这不是找了我们做主么我们跟他商议了一下,就给他家分家了。”
七茜儿闻言愕然“分家了那二房的能愿意”
老太太轻笑“她是不愿意,能由着她陶继宗是男丁,他说分便得分。你可不知道,观音菩萨早就安排好了,这什么都有定数,她以为她精,成天做那好人样子,我呸
他家事儿可没那么简单,张氏光想好事儿了,那当初陶腊梅被休,那不是周兴发带着三个儿子走了么,这几个孩崽子当初跟爹学,丧良心的临走都是下了休书的。”
七茜儿惊讶极了,这个上辈子没有的事儿,人家是始终亲厚的一家人,老陶太太可是做了一辈子当家做主的老祖宗的。
“还有这事儿”
“啊早就有的事儿了,那还是前朝最艰难那会子的事儿呢,你不知道,当初黄氏上吊,还是你万婶子给解的绳子,这晚去一步人都板正了,黄氏胆小,那会子不敢回家,就啥都告诉你万婶子了,那你万婶子那张嘴她能憋的住我们这才知道陶腊梅被休了,她还以为疥疮捂着就不臭呢”
七茜儿把尿布收拾起来,发誓明儿再不来这边做针线了。
老太太又从炕柜拽出俩大包,一打开全是她收起来的旧衣衫,有喜鹊的,有兰庭的,路上捡的,甚至还有一条丁香从前的旧裙子。
她卖好般将裙子递给七茜儿道“你摸摸,这布软和不”
七茜儿无奈的摸摸,又点点头。
老太太就喜滋滋的收回手,一伸手把裙子分成八块,开始作尿布“读书识字儿,阿奶不如你,这养孩子的事儿,谁就有我知道那新布看着好,哼可里面都上了浆子了,你过了好几水都不如这个软和,这个多贴身啊,对吧”
七茜儿木然点头“对呀。”
这裙子她见过,上辈子安儿用的就是这个也不是说不好,人随奈何走,咱,咱是星君了对吧
好吧,咱就不是星君,咱也不缺钱啊,干嘛就用旧的。
老太太可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就一边裁剪一边说“陶家房契都写的很明白的,她们就是搭伙过日子,都各顾各的,早就不是一家人了这宅子算是连陶腊梅在内五户一起占的二房想争,只能从你老陶太太那份里争,可陶腊梅那份得分给四家,陶继宗是长辈,又是姓陶的就得跟状元拿的一样多,除了这个,难不成丫头就不姓陶了就不是人了你多了没有,好歹几十贯的嫁妆也给丫头们分一点对吧,这个就是张氏告到天庭,也是这个分法。”
七茜儿惊讶极了,又点点头“您说的是,丫头们吃了那么多苦,也是陶家的孩子,凭啥就没有她们的。”
老太太看她惊愕,这才细细跟她掰清楚关系。
老陶太太跟丈夫分开,一个带走儿子,一个带走二儿子跟四房媳妇儿,还有几个孙女儿。
后周兴发再娶,他带走的三个儿子都找了女人搭伴过日子,黄氏便第一个接到休书,陶继业他们算是有良心的,各自找了女人,却没有给原配写休书,又倒霉的早,跟着他们的女人,先后也跑了
古话说的好,宁要讨饭的娘也不要做官的爹,不受颠簸人长不大,当初七茜儿那卷锦救了老三,老四,从此那头就舍了爹,又跟着娘亲了。
现在的情况是,当初老陶太太怕这三进院怕占不上,又遇上了好时候,她就动了手脚。
那会子战争结束寡妇颇多,为了保证女子可以存活下去,永安元年,二年就放过一段时间的户籍,女子可以单独立户。
老陶太太没有靠山,就将一套三进院子分了五份算作五户一宅,这才弄到房子。
大房的黄氏,老陶太太算作女户,二房顶的是状元的户籍,三房,四房是上的周继业,周继宗的名字。
要么说是做娘的软和呢,心里再憋屈,再委屈,她临死都给了俩不孝子可以回的家。
七茜儿这回也懂了,当初她特地绕过乔氏还有老陶太太,只庇护了万氏她们。
人家便是没有靠山却不是没办法的,她就是再坏,再算计,也是把怀窝里的每个孩子都照顾到了。
七茜儿如今可怜她一片慈母心肠,就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从今日了了。
这三进宅子拐了个弯儿,人家老陶太太依旧弄到手了,只她算计一辈子,她死了,后辈也学了算计,先抛舍就是她。
老太太拿着小剪,剪了一下蜡烛灯芯叹息“嘿她陶腊梅算计了一辈子,就觉着自己把几个儿媳妇管的服服帖帖,她这一蹬腿儿,那边的家就散了呦。”
七茜儿吸气,心里也不知道啥滋味。
真真恨都没法恨,可怜也不想可怜,唯有一声叹息“哎,散了”
老太太点头“散了二房那张氏今晚还要灵前上吊呢,说这宅子是她家状元的啊呸丧良心的,从前那娘几个怎么供养他们的,就忘了人家黄氏,三房的郭氏今晚也说了,都不守着,年龄也都不大呢,三十出头的年纪,且能生呢,人家孝期到了,说带着闺女改嫁呢如今找不到婆娘的人就有的是呢,好像你陶家对人有多么好似地,我说茜儿啊”
“啊”
老太太认真问“你说,老陶家现在这套三进的宅子,能卖几个钱今晚我倒是听你万婶子他们说,虽比不得燕京,可这几年庆丰宅子也厉害了,咱这可有水源,那套三进的还有个花园子,少说也能值个八千来贯吧”
七茜儿想想却说“何止七八千,阿奶,现在不一样了,这是泉后街的宅子,这边住的是谁上京都集中不起来的六部巷,这可都是官老爷,万婶子说的是对面泉前街新修的宅价,咱这边三进少说也得万贯往上了,毕竟地方不一样呢,她家那套可不小。”
七茜儿说的是个整数,老太太就会算,便比比手指头叹息“要这么说,分成五份,少说她家一房能落两千贯,却也不少了,走远点,挨着义亭那边小庄子里,花上几百贯买个旮旯地方,离城也不远。再出几百贯整一套面阔五间一进的,再置办个铺面,这日子观音菩萨保佑也造化你说是吧”
七茜儿点头“差不多吧,可老陶太太刚死在里面,要想卖个好价格,等三年能加点,可就怕遇到个心急的。”
老太太眨巴眼,噗哧又笑了“哎陶腊梅啊陶腊梅算了,人都没了你可不知道,这心急的一大堆,老唐家二房今天就来问了,说若是卖,就先让他家我看啊,这陶家在咱泉后街,也就这十天半月了”
七茜儿打好尿布包儿,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可谁能想到,转日陶继宗天不亮,便上门还钱了。
老太太草草起床,收了钱,也是满面诧异道“这,这就卖了卖了多少你娘可在里面呢,你这也忒急了些吧”
陶继宗苦笑“不敢满您,卖了一万一千贯唐家二房买的。老太太,一会子您过去吧,我娘,我娘今日就出殡,唐家的钱我们接了,等我走了,嫂子们也收拾收拾,就搬了”
这话说的急迫,老太太便有些生气道“你这孩子,你出去打听打听,就是再不孝的,为脸上好看,那老人家都要停灵三日呢,你娘白养你们了,你咋不懂事呢”
陶继宗无奈摇头“我也想啊,可忠孝难以两全,朝廷先锋营明日便出征,您知道,我是左梁关挣命出来的上峰的意思,既我熟悉那边的情况,就让我随军引路去”
陶继宗这话一出,老太太便不吭气了,她甚至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手合掌四处拜了一圈道“哎呦,观音菩萨保佑,咱大梁可算是发兵了这都人心惶惶多少天了,观音菩萨保佑,保佑我大梁军顺顺利利,大胜而归保佑,保佑”
她拜完,又拉住陶继宗手安慰“孩子,你办的是大事儿你娘不怪你的,你只管去着,好好保着自己,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就指定就没事儿你也别落心病我明儿起呢,就跟你婶子们上青雀庵给你娘做十五天法事去
香火就给你娘置办的旺旺的,把菩萨们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安心这事儿就交给我们她想上几重天就去几重天,香火到了,她想升什么仙儿,那就是什么仙儿”
陶继宗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开了,却没想到这陈家老奶奶能帮衬到这个程度,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便又是三个带血的头磕下去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朝廷为安民心,也是为了震慑麻痹坦人,才做出大军开拔的样子。
陶继宗草草将母亲安葬,又将妻女安排在万氏院子里暂存着,他本归心似箭,就想左梁关复仇去呢,可大军那叫个慢,就几千人声势浩大的出了燕京。
出了庆丰起,就每走几十里,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埋锅做饭,捎带练兵等他好不容易煎熬到小南山了,泉后街却爆出一个大消息。
张氏带着状元改嫁了,嫁的也不远,就在前面祠堂教书的一个鳏夫,这位先生姓封,有大才,还是前朝举人,家里因战乱死的就他一人,都六十多岁了,再娶再生不可能,就相中状元的天分跟家里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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