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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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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藻有再多不安茫然, 也不至于此时说来, 使得谢漪不得安心养伤。可她又着实难受, 唤了声姑母, 便生出无限的委屈来, 有些自责, 又似抱怨般地说道“我总也不能行事周致。倘若先前,我不曾忌讳,也在人前唤你姑母, 今日便可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了。”

    谢漪闻言, 提起来的心便放了回去, 又细观刘藻的神色,见她果真只是恼怒于凡事不得两全,而非生出退却之心, 竟是大松了口气,温声安慰道“若是你在人前也如文儿那般侍我为姑母, 我们将来便益发难了。”

    刘藻也知这道理,可人处于其中, 又哪能如此理智,总想事事都好。她在榻前的地板上坐下,伏在谢漪的枕边, 谢漪的左手贴着她的脸颊。

    她是在羡慕, 能不必遮掩, 光明正大的相处,哪怕只是姑侄。谢漪的指腹渐渐抚摸到她的眉宇间, 与她轻声道“幸而有你,否则我恐怕要丧生马蹄之下。”

    若非刘藻射出那一箭,铁蹄之下,恐难生还。

    随她这话,想起当场的惊险,刘藻也是后怕不已,带着怒意道“那马惊得可疑,我非查个明白不可”

    她一发怒,眉眼间倒少了几分沉郁,生动了许多。谢漪看着便微微地有了笑意。她脸色还是煞白的,这一笑更显虚弱。

    刘藻见了心疼,道“太医令入夜便至上林,只是我想你已歇下了,便令他先与医官讨论伤情,明日再来诊视。”

    上回手臂受伤,是太医令医治的,谢相的状况他最清楚,刘藻便将他召了来。谢漪道“也好。”

    刘藻想到谢漪坠马,想到她白日处理伤处时所受痛楚,不免又恨自己无能,只能旁观,帮不上忙。

    “胡敖送来的药材,可用上了”刘藻问道。

    谢漪哪里知晓,她疼得昏昏沉沉,这时方好一些,医官用药倒是向她禀过药方,只是她全然不曾听入耳。但闻她询问,谢漪仍是道“用上了,有两味药还派了大用场。”

    刘藻轻轻道“那便好。”

    身上的伤疼得不得入眠,可不知为何,与刘藻说了几句话后,不知是药性上来,抑或她在使她安心,困意竟漫了上来,渐渐淹没了疼痛,谢漪努力强撑,许久不曾与刘藻这般相处,她想多看看她。

    “我看过药方,医官往其中添了一味安眠的药材,说是助你入眠,减轻痛意,你困不困”刘藻的声音落入谢漪耳中,有些模糊起来。

    谢漪道“尚可。”

    刘藻还未发觉谢漪已在半梦半醒之间,担忧问道“可是疼得睡不着”

    谢漪摇了摇头,刘藻还欲言,谢漪抓住了她的手,刘藻微怔,闻得谢漪道“萌萌,我也害怕。”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我也心急,我亦在等。”

    她方话尽,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前握住了刘藻的手,睡着了,也抓着她的手指,不曾松开。

    刘藻便坐了起来,看着她的手,想着她方才三句简短微弱的话语,怔怔的,似干涸了一冬的河床,从地底渗出温润的清水,没过她的心田,有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也有酸酸麻麻的难受。

    我也害怕。我也心急。我亦在等。我与你是一样的。

    刘藻这时方意识到,半年疏离于谢相而言,有多煎熬。她还在坚定地等,等她们能不惧人言,并肩携手的那一日,而她却展现出生疏退却的姿态。那时谢相该多无措。

    可她却从无一句责备,忍受着她的冷漠。时常来寻她,试图使她知晓,从始至终,她都未走开。可她却陷于自怨自艾,时刻纠结于她们间的距离。

    她往日总觉得,她们差上十来岁,也没什么,她不惧年华老去,甚至还想过上数年,岁月在谢相身上留下的痕迹,必然使她更为动人。可她却极少想到,她们间的差距,谢相的坚定果敢,她的幼稚肤浅,使得谢相多么疲惫。

    刘藻守了谢漪一夜,趁夜而来,不等天亮便离去。她走时谢漪还未醒,守夜的小医女也睡得极沉,毫无动静。刘藻踏着凌晨的星辰,回到帐中,胡敖急忙赶上来,道“陛下可回来了。”

    丞相帐前的守卫,是他奉命支开的,都支了一夜了,再过一刻钟便是换班的时候,那时可就再也遮掩不下去了。

    刘藻到床上躺下,困意全无。与去前相较,她的心无比地坚定起来。

    谢相也在等,她不能使她空等。

    待谢漪醒来,榻前自然无人。她是被伤口疼醒的,睁眼之时,天还未亮透。医女捧了朝食进来,见丞相望着榻前,上前道“丞相,当进些吃食了。”

    谢漪收回目光,欲起身坐起,一使劲便挣到了伤口,剧痛侵袭而来,谢漪险些痛呼出声。她拧紧了眉,等那一阵痛意缓过去,医女也忙搁下碗盏上前,扶着她坐起身,倚靠在迎枕上。

    她着实没什么胃口,然而总不能一直让腹中空着,便勉强咽下半碗粟米。用过朝食,谢文来了,正好侍奉她用药。药还未饮尽,刘藻领着太医令入帐来。

    谢文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谢漪也道了一声见过陛下。

    刘藻看了药碗一眼,其中还剩了半碗,便道“先侍候丞相用药。”

    谢文道了声诺,复又端起药碗。

    胡敖取了一张坐榻来,置于榻前三步之遥处,刘藻坐下了,静待谢漪将药服下。

    一时间,帐中虽人多,却不闻分毫声响。至药尽,刘藻抬了抬下颔,太医令见此,趋步上前,为谢漪诊脉,又探看了伤处。

    刘藻看得心焦,待他诊断毕,欲问,却被谢文抢了先“君侯伤势如何”

    太医令先朝皇帝与丞相施了一礼,而后回道“幸而未伤及腑脏,故未动摇根本。”

    此言一出,谢漪还未如何,刘藻便大松了口气,问道“仔细些说。”

    太医令道了声诺,继续道“只是丞相上回的伤,虽痊愈,但究竟伤到了骨头,成了隐患,今番复又伤骨,愈合起来难免吃力,恐有遗症。”

    谢文一急,正欲开口,刘藻已坐直了身,问道“什么遗症”

    “不可持重物,天况转阴会作痛,冬日更是不能冻着,受不得分毫寒冷,更不可多行走”太医令仔仔细细地罗列。

    刘藻每听一句,面色便阴上一层。谢漪觑她容色,待太医令语尽,坦然笑道“人一老迈,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痼疾,我也不过是早了几年,不值得费心。”

    刘藻看了看她,又望向太医令,道“卿寻几名医官,一同照料丞相伤情,今后便常驻相府,不论何人来请,都不必理会,只需照顾好丞相即可。”

    谢文大感震惊,太医令是太医署中医术最高明的医者,且还统领着众多医官,他都到相府住下了,那宫中需医者时,用谁总不至于让皇帝用次一等的。

    他忙望向谢漪,欲寻指示。姑母眉目平静,只是看着陛下,瞧不出什么暗示,他略一思索,正要出言婉拒,便见皇帝正对着姑母,郑重道“朕,与大汉皆离不得丞相,恳请丞相,千万保重。”

    她正对着丞相,又是跪坐,一手按在悬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手端正置于身前,那身姿态,近乎庄严。

    谢漪微微倾身,恭敬道“臣不负陛下,不负大汉。”

    皇帝深深地凝视她,面容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忧虑。

    刘藻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将分寸克制在君臣之间,上心却不黏腻。谢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少年人如身披彩翼的凤凰,生于烈火,长于长空,好华彩,好光明,好嘹亮的歌,好锋利的剑,厌恶一切阴霾与藏匿,若爱一人,必得光明正大,执手于人前,不惧人言,不知妥协。

    然而为她,刘藻学会蛰伏于阴暗的角落,且安于无边无际的等待。

    谢文侍奉过汤药出帐,却见皇帝仍在帐前。他不由惊讶,上前见礼。

    刘藻正望着远处。丞相坠马,不少将士皆在议论,羽林与细柳营俱是京中大军。军中郎官多出身侯门,与朝臣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丞相坠马,疑云重重,他们自是少不得四下打听。

    唯有一处军容齐整,纪律严明的,是边军。

    刘藻正是在看他们,闻得身旁响动,她转过头来,淡淡一瞥,道“汝岁数已老大,竟还依靠姑母度日”

    谢文与其余几名从兄弟是一直留在相府的,或进学,或入仕,依靠着相府度日。其时宗族之间,无不守望相助,依靠长辈提携,乃是应有之义。然而皇帝这一说起,却使谢文羞红了脸。

    依靠姑母度日,而无分毫建树,确实有失男儿气概。

    他二人年岁相仿,前几年还差不了多少,如今在刘藻面前,谢文尚且心计浅薄,刘藻瞧上去倒像是他的长辈一般,见他脸面涨得通红,笑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到边军身上,道“你志在军中,却裹足于长安,纵有什么才能也不得施展。”

    谢文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惊喜道“陛下”

    “接下去数年是建功疆场的好时节,你去准备准备。”

    谢文抱拳,高声道“诺”满面喜色地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走远,回头望了眼帐门,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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