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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大楚不实行宵禁,但到了这时候,万籁俱寂,正是酣眠时,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一辆马车在空旷的路上行进,骏马走的慢,有点懒散。它从南方来,走了很长的路,主人在车内小憩,他也倦了。
车夫揉揉眼睛,试图抵抗困意,忽然车轮颠簸一下。
他赶紧下车,原来是一粒拦路的石子旁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他捡起来,看了看。
“问竹”
车内传出男子的声音,极温柔。是塞上初雪,是江南明月。
“四爷。”问竹利索的跳上马车,“路旁有个女子用的荷包,我瞧着,怎么有点像当年宫中不,应该是看错了。怎么都不应该呀。”
“绣的什么”
“桂花。角落里有个月字,闻着像糖的味道。”问竹细看了下,又道“丢在路上,已经脏了,不能是那位主子的东西。四爷,咱们还是快回府吧,国公爷信中说了,您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霍怀秀横行霸道,不将世家放在眼里,很叫国公爷气恼。还有夫人”
帘子内,冷不丁窜出一道银光。
问竹一惊,后背汗涔涔的,只见那竟是一条银色的细蛇,蜿蜒而上,绕着他的胳膊,卷住小小的荷包,接着又缩回主人身边,竖瞳闪过一丝嘲谑的冷茫。
荷包稳稳落入男子手中。
一袭红衣,墨发披下。
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月桂纹路,直到那月字,反复摩挲。时间沉默流逝,他的神情愈发温柔。
从始至终,他不曾睁眼。
问竹心中默叹。
当年,若非四爷出事,夫人不该是家中那位貌美无双的柳姑娘,玉清公主的驸马也轮不到霍怀秀。
可惜万事没有回头路,只能叹一声命运误人。
他看着主子,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同情,并不多加收敛。
不需要。
四爷看不见。他是个瞎子。
这日商朝得了空闲,上街逛一圈,不仅揣上了惯例的包子,还心血来潮买了两串糖葫芦。
小时候,他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同龄的孩子吃这东西,色泽鲜艳,卖相诱人。当时留下的印象,便是此物可以用来下毒。
他的世界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只是不同的手法。
如今,怀里的包子紧贴胸膛,微微发热,一手一串糖葫芦,真是奢侈的安逸。
将军无心事业,一心求死,他也变得松懈了。
离将军府还有一段路,商朝走着,敏锐地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追随。
右手的糖葫芦已经吃完,尖利的竹签随时准备刺穿窥探者的喉咙。
他的步伐看似随意,不慌不忙,其实早已蓄势待发。正欲发难,那人开口“商大人,商大人,大人留步”
女人的声音,故意拿腔拿调,比平时娇软许多,黏的像化了水的糖。
商朝回头,看见一名穿烟紫色裙子、系一件白色斗篷的女子,正笑盈盈地望他。是他见过的女人,小公主身边的宫女。
吉祥看他拿着糖葫芦的样子,心想这少年杀的人没准比小贩一年卖出的糖葫芦还多,怎的看着却像个孩子。
传闻商朝的脑子有点问题,不太正常,八成不是空穴来风。
“商大人,我是吉祥呀。”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笑的越发热络,“我外出办点事,路经这里,恰好看见您,真有缘。”
少年冷冷道“你跟了我半条街。”
吉祥一惊,自己已经这么小心,四周又嘈杂,他如何发现的
商朝问“何事”
吉祥露出笑容,“是这样其实我有意去将军府问一问,但害怕登门”她瞧他一眼,有些惧意,“将军他,他看着不好相处。”
“他本来就不好相处。”
“所以我见到您,太高兴了。”吉祥乐的接话,“我”
“我也不好相处。”
吉祥一愣。
少年的语气依旧冷冷的,“你在浪费时间,有话说。”
吉祥平复心情,告诉自己,为了公主,忍忍忍,公主都不怕丢脸,她怕什么
“上回公主从将军府回去,着人送来一万五千两白银,将军验收了吗”她蹙眉,仿佛担心,“不是小数目,我怕下头的人手脚不干净。”
“收了,没验。”
“唉”吉祥幽幽叹一声,“那天太子同公主说了好些话,公主听进心里去了,自觉从前做的不对,太少关心将军,我我是自作主张,冒昧前来,想问您一句将军平时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刀剑,棺材。”
“”
忍忍忍,为了公主,忍字头上十把刀也要忍
“我是说,吃的、穿的,那一类。”
“红豆糕。”
“呀”吉祥不想他这么轻易便开了口,心中一喜,目光也亮起来,“原来将军喜欢红豆糕,这可”
“有时喜欢,有时喂狗。”少年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不知她问这有什么用,将军又不会吃她送的,他忙着等死呢。
“等等,大人”
吉祥铁了心要和这古怪的随从打好关系,叫住他,又问他“那您呢大人,您都喜欢什么”
商朝看着她,面无表情。
右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左手一支糖葫芦。
街上正有一名卖糖葫芦的小贩走过,吆喝着。
吉祥招呼他,让他停下,待小贩上前问她要几支,她说“全包了。”
小贩大喜。
不一会儿,吉祥将一麻袋的糖葫芦交给少年,笑容如春水,眼里一点亮光,便是阳光映在湖面。
“您真是爽快人谢谢您,若我问不出来,那可真麻烦,您救了我的命呀我就知道,您面冷心善,一看就是再世佛陀。”
拍马屁不要钱,吉祥把他夸的天花乱坠,末了对他又笑又点头,扭身跑了。
商朝回府,进了院子。
霍怀秀在他房里,画一张地图,瞧笔画应该在南夏和大楚的交界地,某一处山脉中。
季先生霸占了他的棺材,大喇喇坐在棺材盖上。他养好了伤,只是每日无聊,到处拉人讲话,一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唉,一转眼,你都成家了。师父可是看见了,那小姑娘长的多可爱,眼睛也水灵,你对人家太凶,没人这么当丈夫的。”
“你别不听,师父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啊呀,那厉害了。不是我吹牛,横三条街,竖三条街,所有待嫁的姑娘都被你师父迷的呀,啧啧。”
“师父这一身的经验,你只要学去一点皮毛,保准小丫头对你死心塌地。”
霍怀秀只当老人不存在。
他见过季先生的生死簿,自然知道季先生当了一辈子的光棍,五十多年的单身狗,牛皮也不怕吹破了。
商朝拎着一袋子的糖葫芦回来。
季先生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略不可思议,“小崽子,这么爱吃糖,不怕牙全蛀光”
霍怀秀瞄他一眼,冷冷淡淡。
商朝袋子一放,开门见山“小公主身边那宫女,她喜欢我。”
霍怀秀听完他简略叙述经过,淡淡道“她利用你。”
“目的”
“为了方便她主子接近我。”
“接近你作甚公主府眼线来报,小公主病的厉害。”
“等她来了,自然知晓。何必猜。”
商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对我笑,眼睛放光。”
“她利用你。”
“她说话的声音像糖水,一直夸我。”
“她利用你。”
“她给我买了整条街的糖葫芦。”
“她利用你。”
霍怀秀看他不说话,嗤笑了声。
这孩子前几天还说女人麻烦,今天却因为一个女人给他买了一麻袋的糖葫芦,怀疑起了人生。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而他再也不会为之所苦,多有先见之明。
他起身。
季先生道“你心神不宁几天了,地图都画错两处,想什么呢还有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在画什么见我就藏。”
霍怀秀“一点小事,无关紧要。”
季先生挤一挤眼睛,揶揄“就你嘴硬,怎么,媳妇儿病了,着急呢”
霍怀秀神色冷漠。
季先生也觉得问了废话,就他现在这性子,这辈子能紧张谁呢
商朝默默跟在主子身后,一如往常。
霍怀秀赶他走,他不。本以为将军只是像平常那样,说几句就作罢,不想这次竟在半道上施展天下一绝的轻功,撇下他远去。
商朝立在围墙上,有些发愣。
将军说谎了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让季先生知道的事情,绝非无关紧要。说不定那将是令天下大乱的绝顶机密。
另一处,霍怀秀在街市停留。
原地立上片刻,他扫视四周,是这里,不会有错。
街边,一名年轻的汉子正在卖手艺活,忽见有一青年接近,正想招呼,忽的一呆。
这人这人长的未免太好看。
只是人虽好看,神情冷硬。黑衣青年立定,手一扬,出示一张揉过的纸。
纸上画着一只秀气的荷包,落笔精细。月桂飘香,每一瓣都细细描过,角落处小小一个月字。
抬头,正对青年冷酷的脸。
“荷包,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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