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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邃的地底,灯火荧荧,有人低声吟诵,有人赤身趺坐,有人绕圈疾走,有人长久昏睡。
比较正常的大概只有晴明一人,皱眉看着榻上的人,轻声问那个趺坐的男子“陛下为何至今还未醒来”
男子睁开眼睛,他高鼻深目,肤色淡金,且周身上下,肤色浑然,整个人看起来不像真人,倒像一座纯金的神像。一开口语调也生硬“此药霸道,需要时间炼化。”
“陛下不是服药多年,已经打好了基础了吗”
“以宜王殿下之能,尚且需要沉睡以化药,何况陛下呢”
晴明翻个白眼,走到殿中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根金管,有一封信正从管子中掉落,他打开看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皇帝,道“陛下如果能醒,一定扼腕得很。”
大师半晌才问“怎么了晴明太监”
“大师,请不要叫我晴明太监算了和你说不通神将和宜王,都逃了,看来我点的死穴并没有发挥作用。”晴明将信在烛火上烧掉,“这一定不是陛下愿意看见的,可惜,现在没人能主持大局,将那两个祸患置于死地。”
大师便也叹息。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转开目光。
榻上的人,气息匀长,犹自沉睡。
随便儿安顿下来不久,香宫就开饭了。
已经伺候他老子习惯的随便儿,十分熟练地去洗了手,就要去厨房捧饭。
却已经有宫女拎了食盒,往窗台上一搁,便头也不回走了。
随便儿便踮脚去够,菊牙伸手拿了,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过来一起吃吧,娘娘很喜欢你呢。”
随便儿一边说“奴婢怎么能僭越呢。”一边颠颠地跟了进去。
想看他奶的伙食怎样。
伙食很不怎么样,都是素的,白菜豆腐,还都是冷的,结了一层冷油,看着都腻。
随便儿便想起他那个满桌珍馐都不带看一眼的便宜爹。
不孝
德妃看一眼桌上菜色,若无其事地道“还想让你吃像样一点,结果一顿比一顿糟。你还是回去吃吧。”
随便儿便走了。
德妃也不在意。孩子没好吃的自然留不住。
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没动筷子的德妃正让菊牙把饭菜收了,就听见门响,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德妃似笑非笑瞧着他,见这小子笑眯眯进来,胸前鼓鼓的宛如多了一对大奶,见德妃望过来,左边掏一把,右边掏一把,各自掏出油纸包包着的两包包子来,犹自热气腾腾,纸包透着腴润的油斑。
“娘娘吃。”小子踮脚将包子高高托起,奶声奶气,脸颊也像包子。
“哪来的”德妃嗅见了羊肉茴香的香气。
“奴婢和管事嬷嬷说娘娘脸色不好,得吃点好的。管事嬷嬷便把包子给奴婢啦。”
德妃斜睇他一眼。
小子骗鬼呢。
管事张嬷嬷最刻薄不过,也是执行太后意旨最得力的一条老母狗,会给一个刚进宫的娃娃太监面子
随便儿笑眯眯。
我随便扯,你随便听,大家你好我好,吃包子完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
德妃拈起一个包子,被娃娃一直焐在怀里,还烫手呢。
她不爱吃羊肉,嫌味儿大,这一次却没说。
菊牙拿了银针过来要试,随便儿一脸懵懂,德妃摆手拦了。
试什么试,她就不信那一群狼狗中有谁会派这么小的孩子来毒她。
嗯,羊肉包子其实还挺香的。
随便儿在她吃的时候,就蹲在她面前,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一脸小狗求宠幸表情,看得铁石心肠的德妃不得不吃下一个包子又一个包子,然后发现,吃撑了。
打了一个羊肉味儿的饱嗝后,她有点恍惚,菊牙却在欢喜地笑。
这也是娘娘这么多天第一顿饱饭啊。
德妃吃完后,随便儿才将剩下的吃了两个,他吃东西很仔细很珍惜,德妃瞧着,一时又觉得不确定了。
第一眼看这孩子觉得天生贵气,相貌极好,实在不该是个太监,举止言行也颇有教养,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但如今看他,受得风寒经得劳作珍惜食物做事麻利,又像是过过苦日子。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吃完包子随便儿还表示要伺候她洗漱,德妃可没燕绥那么没人味儿,才不要三岁娃娃伺候,让他回去自己歇着,随便儿也便回去自己的小屋,德妃歇下了,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里睡不着是想着林擎,今日却总是想到这个奇怪的孩子,好容易后半夜迷迷糊糊快要困着了,忽然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赤脚片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她被惊醒坐起,命菊牙推窗一看,果然看见随便儿从下房里冲了出来,衣裳不整,满脸惊惶,像是做了噩梦,赤脚站在庭院正中,咧嘴要哭。
这一哭,难免就要挨罚,德妃偏头皱眉看着,想起晚餐的羊肉骚味儿,终于叹口气,披了衣裳,探身出去对随便儿招手,她那纤纤玉指刚刚伸出一个指尖儿,随便儿就光速“biu”一下,从庭院中蹿进了她的屋。
德妃“”。
敢情您在那等着我呢是吧
下一瞬看见随便儿站在屋中,就穿着单衣,小屁股左扭右扭,再次摆出了满脸的孺慕之色,奶声奶气地喊“娘娘,我怕”
德妃斜眼打量他,这才发觉,没穿小靴子的这娃,比白天看着还小,六岁骗鬼呢,有四岁没有
德妃打个呵欠,踢踢踏踏自己回了床上,指了指睡地铺的菊牙,道“和你菊牙姐姐睡。”
随便儿失望地“哦”
菊牙立即正色道“娘娘您忘了,婢子不能和人合睡,婢子脚臭,放屁,还会抢被子”
德妃“”
难为您如此卖力自黑呐。
她翻个白眼,自顾自翻个身。
菊牙便推随便儿,对床上努嘴。
随便儿搂住菊牙的腰,笑嘻嘻地悄声道“菊牙姐姐,长大后我一定要娶你。”
菊牙“成成,记得封我一个贵妃。”
随便儿“木问题”
他一骨碌爬上床,德妃没动,随便儿小心翼翼在她外侧睡了。
过了阵子,随便儿摊开手脚。
过了阵子,随便儿卷走了被子。
再过了阵子,随便儿一个翻身,把脚丫子搁在了德妃的屁股上。
德妃“”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一个翻身,忽觉哪里不对,顺手裆下一摸。
好你个小鸟
随便儿瞬间清醒,一声尖叫,捂裆蹿起,夹紧双腿,状如玛丽莲梦露裙子遇风吹。
大呼“奶啊”
德妃“”
半晌她呆滞地转头,和垂死梦中惊坐起的菊牙大眼瞪小眼,茫然地道“怎么,本宫现在已经这么老了么”
菊牙睡得迷迷瞪瞪“不能呀,您也就比我大十岁。”
德妃脸一黑。
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盯着随便儿。
随便儿对她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再次软绵绵绵羊音“奶啊”
菊牙也猛地明白了,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德妃的脸色阵青阵白阵紫,很是五颜六色缤纷了一阵,忽然跳下床,将窗子和门打开,看了无人,再关上。
随便儿在床上无辜地笑“奶啊,没人哩,别怕,来睡觉。”
德妃反身压在门上,冷冷道“菊牙,去把我最新做的小人拿来。”
菊牙“娘娘,这回打算写谁的生辰八字”
德妃“写燕绥的”
菊牙“”
“这缺德冒烟主意不用说,一定是他”
菊牙腹诽。
那可不一定,咱们的文臻文大人也号称心如铁石文魔王呢。
尤其在将皇城城墙撞了一个大洞之后。
随便儿在床上拍手“好啊好啊,写啊写啊。”
城外燕绥打了个喷嚏。
全家嫌弃,宜王燕绥。
德妃靠在门上,看了一阵随便儿,半晌道“不回”
随便儿斩钉截铁“不回。”
“来做什么”
“来看奶奶”
“说人话。”
“僵尸叔叔叫我来拿遗旨。顺便看看奶奶。”
一刻钟后,德妃把随便儿捧在膝头,左右端详着他的脸,满意地道“比你爹小时候好看多了。”
随便儿“那是”
菊牙娘娘你真记得殿下小时候长啥样吗
德妃“也比你爹小时候聪明多了。”
随便儿“必须的”
菊牙娘娘前几天你还说世上找不到比燕绥小时候更精怪的孩子了。
德妃“你爹他没死吧”
随便儿“还能再虐您孙儿一百年”
菊牙小殿下我只听见您句句在虐您爹。
德妃“办完这事就早点出去吧,省得你娘挂记。”
随便儿“不,我要留在奶奶身边照顾奶奶我娘知道也一定乐意的”
菊牙是文大人生的没错了,反正殿下死也不会说这种话,娘娘也算圆满了泪奔。
德妃没泪奔,只笑一声,捏一捏包子脸,道“得了吧,和你娘一样,哄死人不偿命。”
随便儿嘿嘿一笑,穿好衣裳,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窗户打开,李瓜跳进来。
“怎么说”
“张嬷嬷心里说,今晚太冷了,打算早点睡。”
“慈仁宫那个掌事姑姑心里说,等太后睡下,要去给景仁宫的对食太监老孙送鞋垫儿。”
随便儿点点头,“那就现在去。”转头对德妃眨眨眼。
“奶奶,我去也。”
德妃“等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却又嘱咐道,“底下未知如何,不要节外生枝,万不得已才可以一试,明白”
随便儿大力点头。
德妃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大脑袋,眼看着随便儿轻巧地翻出了窗外。
菊牙趴在窗边,看见黑暗中屋顶上几条黑影轻烟般掠过去了,便知道随便儿还有人手帮衬,稍稍放心了些。
她回头看德妃,心想娘娘为啥不说自己也跟去帮忙,毕竟那么小的孩子却见德妃仿佛猜到她想什么般地道“咱们去做甚三脚猫把戏没的拖累人。倒不如守在这儿,万一有什么不妥,咱们也好支应一下。”说着手一伸,菊牙便去给她烧烟,太后这里这玩意多了是。
德妃便在黑暗中抽烟,火光明明灭灭,菊牙看着一片黑浓中她熠熠闪光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刚才话中的意思,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娘娘是说,如果随便儿失手遭到追捕,她就会在慈仁宫和香宫生事,比如,放火烧宫这类事儿。
她是一定敢的。
菊牙不敢说话了,只在心中默默祈祷。
这一家子胆大可包天,但愿老天也多包容包容他们吧
随便儿换了一身黑衣,从香宫西面墙下一个刚刚弄出来的小洞里,和依旧穿着小太监服饰的李瓜钻了出去。
两人身形瘦小,一路借着夜色直奔景仁宫,皇宫虽然没有大树,但是低矮花木就足够他们隐藏身形。
新帝目前还住在仁泰殿,景仁宫处于封宫状态,但是看守的护卫并不少。
四更时分,两队护卫交班,殿前护卫只留两人的时刻。
李瓜捧着一个盒子,从小路匆匆转了过来。
护卫立即上前拦住“站住,来做什么”
李瓜低头躬身“慈仁宫洒扫太监李瓜,奉掌事姑姑巧玲之命,来给今晚值夜的孙管事送东西。”说着将盒子送上。
巧玲和老孙是对食,这宫中呆久了的人都知道,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撇嘴一笑,但还是打开盒子翻了一下,看见果然是鞋垫,绣工很是精致,便又扬声道“孙总管,出来一下”
景仁宫外殿掌事太监孙仁今晚值夜,闻言从殿内匆匆而出,心中想着巧玲上午在越星阁遇见的时候不是暗示说晚上会亲自来么,怎么派了个外人来
他还没问出口,李瓜已经上前一步,笑道“孙总管。巧玲姑姑让奴婢和您说,越星阁之约本想应了,只是晚上不知怎的着了点凉,闹肚子呢,还请孙总管也注意保暖。”
孙仁立即释然,毕竟越星阁相遇时只有他和巧玲两人,便笑道“回去给你姑姑带个好,让她好生歇着。”
李瓜便笑道“姑姑若是听着孙总管这般关切,想必也便好了。”
孙仁笑道“你这猴子伶俐,既如此,给我带点玩意回去。”说着便去掏袖子。
两人对话时,两个侍卫便在一边看八卦。
因此谁也没注意到,一条小小黑影,借着花坛和石阶的遮蔽,无声无息进了殿。
李瓜在外头绊住人,随便儿便进了当初发生父子相残事件的暖阁,地形图燕绥都画给他看过,绝不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随便儿蹭蹭便上了榻,龙榻左侧,当初燕绥曾经中刀坐过的那一侧,看起来完整无缺。但随便儿一用力,床榻和侧面背板便微微分离,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来。
那缝隙很小,小到成人的手指绝对伸不进去,只有三四岁幼儿的小手,才能拿出来。
那缝隙也最多只能开到那么大,因为为了安全,龙榻是镶嵌在两侧壁内的,除非将整个龙榻拆出来,否则不能将裂缝拆开。
但谁也不会做这事,毕竟龙榻代表的意义不同。
随便儿把手伸了进去,少顷,先摸出一块极薄的防水的黑色鲛皮,再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绢来。
黄绢上斑斑血点,已经凝成暗红色,而他的小手上,也蹭满了一片暗红。
他看了一会儿,知道那是便宜爹之前流在这里的血。
那么多。
将整个龙榻的缝隙几乎都填满,也因此,当鲜血凝固之后,就变成了和龙榻所用的紫檀一般的深紫黑色,将龙榻边缘那一点缝隙完全遮掩,再难发现。
就算有人无意中撞开了这点缝隙,也会因为全部染黑的木质而难以发现落底的遗旨,只会以为是震动撞裂了。
随便儿咧嘴笑了笑。
他的便宜爹,是个连自己流血都要利用的人。
而他的便宜爹,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渗透了龙榻的木质,却没有染红一丝榻上的锦褥,避免了锦褥污染换下而被发现缝隙。
同时为了避免渗血导致遗旨被血染透盖了字迹,他还在遗旨之上盖了一层防水鲛皮,所以遗旨上只有点滴血迹。
当时情境,还能一边和皇帝周旋,一边趁皇帝得意疏失,考虑谋划了这许多,心思细密至这般地步,实在可怕。
随便儿虽然想不到这许多,但依旧感觉便宜爹很牛逼,点点头,表示对他的便宜爹有了第一步的认可。
拿到遗旨,往怀里一揣。快步出来,经过外间,他忽然脚步一停。
德妃的话响在耳边。
“你那便宜爷爷经常议事的景仁宫外间榻上小几,是个机关,我就怀疑那是个集杀手和逃生为一体的密道。曾和你太外婆组队去试探过,可以确定有杀手,不能确定有无密道,如果有的话,你那便宜爷爷很可能躲在那下面但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外面,李瓜和孙总管的对话声还在隐约传来,好像已经说到了巧玲姑姑对孙总管的思念之情,听得孙总管眉开眼笑,站在冷风中长吁短叹不住抱怨巧玲就是太缠人。
李瓜那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一张嘴巧得很,蔫坏。
随便儿一边感叹人家蔫坏,一边蹿进了便宜爷爷常去的外间。
他倒没有不自量力地想下去看看,只想破坏一下那个机关,如果真是什么出口,让那谁闷死在地下岂不是好
他蹿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隐约有点异样感觉,一转头,只看见身后层层叠叠的书架。
随便儿再回头看那个便榻,那个小几,转了一圈便发现,小几上的茶盏,茶托,茶叶罐子,乃至书卷,可能都是机关。
到底哪个机关是杀手哪个机关是密道入口,一时之间无法辨别。
德妃说茶叶罐可能是杀手,随便儿想试试别的,正要动手,忽听外头隐约李瓜大声道“见过司空统领”
不好
司空群怎么忽然来了
随便儿既然来了皇宫,朝中大佬自然都有了解,这位司空家主向来和自己家不对付,还因为爹娘吃了挂落,现在听说已经不是郡王了,在羽林卫中戴罪立功,此刻忽然出现,今晚就坑爹了。
殿外司空群大步走着,步子却有些歪。
自从那日天牢里被文臻弄倒,他被抬回家,之后请了无数大夫,也没看出个端倪,都说他没问题,因此他便成了装病失责致使重犯逃脱,连同之前燕绥逃脱两罪并罚,王爵被直接捋到了子爵,还险些被下狱,托了各方关系苦苦求情,才被下放到羽林卫中做个小小的副统领。
更坑爹的是,就在他被捋了王爵之后,他忽然开始发病了
每夜必定浑身发痛发痒,从脚底开始,像无数蚂蚁在啃食肌肉血脉筋骨,痛痒难当,又无处抓挠,一阵一阵的,令他彻夜难眠。
但是一次次请大夫,依旧说他没病,因此他被众人背后嘲笑,说都这样了还在例行装病。
司空群有苦说不出,那怪病发作起来真恨不得能一头碰死,每夜只有不停走动才能稍稍缓解,因此今夜又发作了,借巡逻之名到处乱蹿,蹿到了景仁宫来。
他大步冲来,随便儿闻声立即收手,转身就走。
却在此时,脑后忽然扑来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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