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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兰英看着趴在地上的沈大妮, 心里有些复杂，她虽然不喜欢沈大妮母子，可是也没法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同样是当娘的, 她能够体会沈大妮的心情。
张兰英拉着沈大妮进了屋, 扯了一把椅子给她“你先坐, 你这一过来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清楚，我才能帮你。”
沈大妮抹着泪说开了, 自从五九年春节后，村里的伙食定量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大食堂解散了分了粮, 到手的也就够粮食, 只够一天两三两的, 根本不够吃的, 而且粮食一到手, 王春芳就锁了起来, 碰都不让他们碰一下的。
为了补贴心爱的老幺一家, 王春芳就想了一个法子, 特地缝制了一个米袋子，每天熬粥的时候就把米放进了米袋中, 等米汤熬好了以后就把袋子提了起来, 米粒全都留在了袋子, 这些米就是专门给王春芳和蒋有德一家吃的。
每天沈大妮和王小红两妯娌只能从婆婆手里拿到一盆米汤, 就那么清透的一盆，拿着勺子捞个遍都不见得会有一粒米，根本填不饱肚子，一家子饿的没办法了，只能拼命的往汤里加菜，可是蔬菜吃多了，就会引起食物中毒，会得一种叫“青紫病”的病。
蒋家村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病，他们会头晕，嘴唇乌紫，烧心，发病时则需要在手指上扎针放出乌紫色的血来，然后再吃营养品。这年头鸡鸭什么都没了，最好的营养品就是煮黄豆，若是没有及时补充营养，病人很有可能一命呜呼。
而蒋大头就是得了这种病，他已经病得再也起不来了，只能躺在床上声如蚊蝇般的喊着心里难受，作为母亲，沈大妮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活活病死，只能跑去水缸里灌了满肚皮的水，然后强撑着一口气冒着危险跑到了县城。
张兰英听完后惊得不行，因为灾荒的到来，蒋俊杰害怕给杜二菊他们带东西会被人看见，连累到老两口遭到偷子，他们夫妇两去看老两口时都是半夜里偷偷去的，已经很久没有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村里。
而且面对儿子儿媳，杜二菊和蒋大勇永远是报喜不报忧的，所以张兰英他们怎么也没想村子里已经是这种情况的。
看着形销骨立的沈大妮，张兰英叹了一口气，从柜门里摸出一小把黄豆和两把麸子给她“我这也没有多少粮食了，拿着吧，回去吃菜时加一撮麸子也能好受点。”
麸子，就是小麦磨面后留下的皮，平常都是喂猪用的，在这饥荒岁月中，却是可以救命的粮食。
并不是张兰英小气舍不得给一个病重的孩子吃些好东西，而是她深知，要是给的好了，蒋家村的那些村民就会像苍蝇闻到肉似的扑过来，甚至远在蒋家村的杜二菊老两口都有可能会被人盯上。
沈大妮用布子兜住这些救命粮食，把它们贴身藏在胸口，跪下去朝张兰英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哭道“兰英姐，谢谢你，谢谢你，你放心，你借粮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不多嘴，等大头救过来了，我就带他过来磕头，以后你要是有用得着我们两口子的地方，杀人放火我们也给你去干了。”
张兰英听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沈大妮道完谢后，就匆匆往回赶去，她太饿了，头晕眼花的，看着前边的路总是有重影，明明是春天里，她那薄薄的单衣却像是在水中浸过一般，湿哒哒的，又冷又饿又晕又累，全靠着一颗慈母心，才坚持到了现在。
“孩他娘，你回来啦。”
抱着脑袋蹲在门槛上发愁的蒋有财看见媳妇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压低声道“你不是说上县城找俊杰家的借黄豆了吗怎么样，借到了吗”
“你别挡道，我要去给大头煮黄豆。”沈大妮一面拨开蒋有财，一面从胸口处拿出装粮食的小布包。
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不过就是加水加黄豆一煮就成，这水一开，锅里就冒出了黄豆的清香。
就见赵来娣和王春芳闻着味来了，王春芳看着沈大妮手中的那碗黄豆道“你这小日子过得好啊，还能弄到黄豆吃吃，啧啧，今天是被我老婆子抓到了，以前还指不定背着我们怎么吃，亏得村里人天天说我这个婆婆虐待你们一家子，他们也不过来瞅瞅，你这个儿媳是怎么藏奸的。”
一面说着，一面就怂恿赵来娣伸手去抢沈大妮手里的黄豆。
那可是自家孩子的救命黄豆，沈大妮怎么可能愿意给，豁出命了去和赵来娣争夺，结果赵来娣往前一扑，盛黄豆的碗给打碎在地上。
沈大妮看着地上散落的碎片和黄豆粒，彻底崩溃了，抄起菜刀狠狠的劈了过去，“你们不给我和大头留条活路是吧来，大家要死一起死，我先送你们这两个畜生还有蒋有德和那个小王八蛋一块上路，回头我就和大头抹了脖子过来陪你。”
手起刀落，劈的赵来娣胳膊上老深的一大口子，鲜红的血豁豁流着，王春芳和赵来娣才明白沈大妮这幅样子绝对不是作秀而已，这个一直被压榨的女人终于被彻彻底底的激怒了，她是真的想要自己二人的性命。
一只手拉住了暴怒的沈大妮，王春芳和赵来娣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以为保住了一条命。
沈大妮红着眼看着来人“小红，你这是干嘛放开我，让我去砍了那两个畜生”
王小红夺过刀子，“大嫂，黄豆还在呢，你捡起来洗吧洗吧还能继续给大头吃，你的大头肯定能好好活着，不像我的狗蛋，再也不能喊我一声娘了。这种造孽的事情，你别做，换我来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王春芳和赵来娣害怕急了，哭喊着爬出去求救。
王小红拿起菜刀，也追了出去，沈大妮没有阻止，而是蹲下身去一粒粒的捡着黄豆，她深知这个妯娌太苦了，狗蛋身子弱，再加上王春芳一直以来的苛刻压榨，还没熬到大食堂结束分粮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独子的死亡已经够让王小红接受不了的，可偏偏丧心病狂的王春芳从食堂多分那么一份粮食，把死去的狗蛋给藏在了地窖里，饿疯的老鼠咬掉了孩子的鼻子、耳朵，目睹了儿子遗体惨样的王小红早就已经在奔溃边缘了，她一直都在强撑，却懦弱的不敢举起武器为死去的孩子报仇，直到现在，看见妯娌拿起了菜刀对准仇人们后，她才鼓足了勇气，上前去夺过那把菜刀。
等沈大妮拾完了豆子，洗干净拿到屋里，一口一口的喂给大头时，大头好奇的问她“娘，刚刚是怎么啦”
沈大妮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道“没事儿，大家都听说娘借到了黄豆，都在为大头高兴呢。大头啊，你得记住，你吃到的黄豆全都是你兰英婶借给咱的，这是救命粮，比黄金还金贵的粮食，你这条命就是靠着这碗黄豆给救上的，以后你不孝敬爹娘都行，但是你得孝敬你兰英婶，没她，就没了你。”
大头听的一愣一愣，但还是乖乖的点头道“娘，我以后不但孝敬兰英婶，我还要孝敬你和我爹。”
沈大妮忍不住落泪，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哽咽道“娘的大头懂事了，真乖”
王小红最后还是被村里的男人们制止住了，王春芳捡回一条命后再也不想和这两个敢举刀对准她的儿媳待在一个屋檐下，主动提出了分家，并且被吓得不敢耍花样，老老实实的把家里的粮食一分，堵上墙关门跟着幺儿一家过去了。
沈大妮和王小红看着分到的粮食只觉得可笑，他们花了十来年的时间去折腾去想法子分家，没想到最后分家却是如此的简单。
王小红看着地上的粮食口袋，捂着脸放声痛苦，如果她早一点醒悟过来，早一点反抗，她的狗蛋这会儿就已经是个小学三年级学生了，这会儿就可以背着书包跑回家跟她抱怨学习的困难了，可惜一切都晚了。
沈大妮拍了拍妯娌的肩膀“小红啊，你还年轻，和有财再生一个吧”
王小红泪流满面的点了点头，可是她心里清楚，就算再生几个，她的狗蛋也回不来了。
见过沈大妮的那副惨样后，铁蛋也能明白了母亲的用苦良心，每天喝着薄薄的一碗粥，也不再闹腾，随着伙食的下降，几个孩子也很快的瘦了下来，站在其他的孩子堆里，也不是最扎眼的一堆。
在这段吃不饱的日子里，孩子们懂事的很快，也成功的被县城初中给录取上了，那一天，蒋俊杰难得的将自己给灌得烂醉，拍着许自安的肩膀哽咽道“安娃啊，叔总算是没有对不起你爹”
有的人就是这样，责任感太重，压在心中的事情太多，平时的时候刚强的要命，可一朝醉酒，就会流露出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
初中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麦收的季节却依旧到了，农民们总算是可以稍稍的喘一口气。
分完粮的那天，沈大妮带着大头一起登了县城蒋家的门，送来了十来斤的小麦和一些晒好的菜干。
张兰英赶紧推拒“这些东西我不能收，村里还困难着呢，我哪能昧着良心去收你们的救命粮”
沈大妮母子两却背着手不肯收下，不仅如此，沈大妮还让大头为着曾经的出言不逊道了歉，也为着张兰英那一把黄豆的恩情磕了头。
母子两走后，张兰英和蒋俊杰感叹道“以前在村里还觉得挺浑的一对母子，也没想到竟然能为了一把黄豆，感恩到这个地步。”
蒋俊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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